如今,人尚未到楚国,镂著少女姓氏的青铜器,就已经堆进燕子居。
「芙叶姑娘善解人意,难怪戎剑公子格外疼惜。」伺官挥手指挥仆人们,目光打量著笑叶。他千里迢迢而来,为的不只是护送新婚器,一睹芙叶的芳容,是任务之一。「这些全是蔡侯为爱女所铸的新婚器,光由我们送人楚国,而那口樽,恰巧就是小姐要赏给芙叶姑娘的。」
纤细的指略略一颤,将手中青铜樽握得更紧。是起风了吗?为何她觉得有些冷?
「芙叶谢过小姐。」她低声说著,收敛清澈温柔的眉目。
「再过些日子,就该等称为夫人了。」伺官刻意提醒,走了过来,指著博士的纹样。「你瞧瞧这花纹多精致,可是最好的师傅镂上的,花纹之间,还刻著新人的名。」
英叶的指尖陷入镂印的痕迹,柔软的指上,倒印出细致的花纹。心中浮现酸涩的情绪,紧紧纠缠著,愈勒愈紧,眼看就要扼杀她的神魂。原来,她并没有自己想像中的坦然与宽容。
在那些铜器上,蔡侯之女的姓氏,被镂刻在戎剑的名字旁,生生世世,地老天荒,永远无法磨灭。
史书写了一册又一册,夏、殷、战国到如今,文字自无到有,从仓颉造字的那一夜起,百鬼皆夜哭。所记录的都是男子,女子从来只留姓氏,不留名。如一个不散的阴影、一枚烙在花罗上的湿印,总见不得光。
只是,能留姓氏也是好的,蔡侯之女的姓氏有权列於戎剑身侧,而她却留不得分毫痕迹,如同落入汪洋的一滴雨,注定消失无踪。
「小姐说了,希望芙叶姑娘将这铜樽置在寝殿里。」伺官仍带著微笑,仔细的吩咐著,观看她的表情。
芙叶轻咬著唇,将铜樽放入了柚木制成的匣中。这是要提醒她,能够独占戎剑全部爱恋的时日,已经所剩无几了吗?
「我会的。」她抱起袖木匣,转身想走回寝殿内。被伺官那审视的目光瞧著,她有些手足无措,本能的知道,对方并不是怀著善意而来。
伺官走上前来,挡住她的去路,不让她轻易离去。
「芙叶姑娘请留步,小姐嘱咐我的事情,还没办完。」他击掌出声,示意奴仆们打来巨大的衣箱。
箱上绘著五彩流云,以及不知名的珍禽异兽,色彩斑斓绚丽。这口衣箱,她曾经见过,是不久前从楚国送往安阳的师徵之礼。
芙叶困惑的看著那口衣缝,被扛入燕子居。她为那个将名正言顺,安憩在戎剑胸怀上的女人所编织的嫁衣裳,全被慎重的送了回来。
「这是小姐命我们送回来的,特别嘱咐,要送到你这儿来。」七名效仆由伺官须著,千里迢迢从安阳,护著巨大的衣箱,来到楚地,慎重的送来燕子居,执意要物归原主。
那些吊布花罗上的,已是她倾尽全力所绣的纹样,难道蔡侯之女仍不满意,所以退回来让她重新绣制?
芙菜走上前去,亲手开放衣箱上的绳结。打开箱子的瞬间,五彩缤纷的颜色蓦地汹涌而出,如羁押在心间太久的情绪,猛然流泄。
残丝破楼散了一地,被风吹起,缠绕上指掌肌肤,她陡然愣住。
「天啊!」汀兰以手捣著唇,发出压抑的惊呼,眼前令人销愕的景况,让她的心也揪了起来。
一箱的灿烂帛布花罗,被撕裂成一丝丝、一缕缕,信期绣上的飞燕已被碎尸万段,无二兀整。
「我们小姐,爱听丝绸被撕裂的声音。」送回衣箱的伺官说道,嘴角有著笑意,目光却万分冰冷。他此行最重要的目的,是传达小姐的暗示。
芙叶站在飞扬的残丝破缕问,动弹不得,明明是气候燠热的夏季,她却觉得冷。
那残破的一丝一镂,都是她的心血,蔡侯之女却毫不留情的将其撕碎。在撕裂这些花罗时,那女子嘴边是否还带著微笑?
「这些帛布花罗都美极了,小姐撕得格外愉快。知道是你锈的,特别遣了我们来,要向你道谢。等嫁人楚国,成了戎剑公子的正妻,她更会亲自登门拜访。」有意无意的,伺官强调了正妻两字。
芙叶因为莫名的寒冷而颤抖著,她用双臂环抱自己,企图驱离那些寒意。但是身躯的颤抖如此激烈,她无法制止。
寒意四窜,没有人能够温暖她!而那个曾以热烈火焰熨烫她的男人,并不在她的身边。
伺官嘴角的笑意没有消失,审视著她惨白似雪的脸色。
「东西已经送回,请芙叶姑娘点收了。」他让奴仆们都退下,独自靠上前去,附在芙弃的耳边低语。「芙叶姑娘,你兰心蕙质,自然懂得小姐的意思。」语毕,他退开几步,转身离开燕子居,知道任务已经完成。
汀兰心疼的低叫著,收拾散乱的残丝破缕,将四散的花罗塞人衣箱内,牢牢锁起,不让来自安阳的恶意,再对芙叶造成伤害。
转过头时,仍见到芙药站在衣箱前,手中紧握住一绺残破的花罗。她的肌肤透著云般的苍白,就连温润的唇,也失去了颜色。
「芙叶,你别这样,不要多想,先入内歇息,好吗?」汀兰劝著,轻轻摇晃芙叶的身子,肌肤上冰冷的触觉,让汀兰更加担心。
她麻木的点点头,却仍是站在衣箱前,没有挪动脚步。低下头,她望著那些丝绸,转不开视线。
这是一个清楚的暗示,芙叶明白,蔡侯之女容不了她,这箱残破的花罗,暗示著她往後的下场。事实昭然若揭,她不是娥皇,也不是女英,没有任何女人,能够容忍,让另一个女人分享丈夫的心。
包围芙叶的,是他们的新婚铜器,以及散落一地的残丝及缕,她的处境多麽艰难。耳边一再回荡著玄离的话语,轻柔绵密,不像是出自人的口唇,反倒深沉得像是来自心中的哺哺低语。必须承认,玄离说出的,是她深埋在心中,却没有勇气说出的渴望。
难道,你不想独占他?
她不想离开戎剑,而独占他,是多麽诱人的一个饵。除了寻求玄离的帮助,她别无选择。
心魔不断在耳边低语著,她无力抗拒蓬勃的私心。
玄离在郢都西南不远处,有著一座别院,精致典雅,四季花木扶疏。
在那箱花罗被送回燕子居後不久,他派人捎来口信,告诉芙叶,若是有需要,他随时都在划院里等待著。旁人不懂口信的含意,只有芙叶心神震动,知道他所指为何。
原先无法决定的种种,蔡侯之女已经逼得她下定决心。荷香飘荡的那一日,她回避了汀兰,离开燕子居,据著记忆前往音离的别院。
这处别院,戎剑曾经带她来过。只是这一次,是她孤身前来,戎剑非但不在身旁,也不知情。
薰风缭绕的别院中,玄离一身墨衣,双手抚过绘著凤鸟的漆瑟。
庭院中两名广延国的舞姬,长裙广袖,舞姿妩媚飘逸,随著漆瑟之音,跳出「集羽」舞步,素虹般的袖飘扬漫天。地上铺著四、五寸的厚厚香屑,她们飘逸的舞过,竟不留半点痕迹。
几乎是芙叶一出现,乐音就戛然而止。玄离一脸惊喜,抛开手中的漆瑟。
「芙叶,你终於来了吗?」玄离带著微笑迎出来,一挥宽大的衣袖让左右全都退下。他上挑的凤眼里都是喜悦,彷佛其他的人都是不重要的,只有她的到来,才是他今生最深的宿愿。
「玄离公子。」她敛开花罗素裙,恭敬的伏下身去。当去离遣退其他人时,她察觉到舞姬与乐师们眼中的困惑。
「你终於愿意了?决定离开戎剑,来到我的身边,让我陪伴你一生一世?」他匆忙上前,执起她冰冷的双手,情意其挚的询问著,多情的眉目皇著她。
芙叶收回双手,被那样的目光凝视著,心中蓦地浮现罪恶感。「芙叶是来请求玄离公子的帮助。」她匆促的说道,保怕说得慢了,就要後悔。
隐约的,听见了玄离的叹息。她仍是低垂著头,没有看见他此刻的神情。
「你还是不愿意离开戎剑吗?」玄离轻叹著,没有碰触她。
芙叶慢慢摇头,温柔似水的眸子里,有著难以磨灭的坚决。她可以接受各种折磨,甚至可以为了戎剑而不顾性命,但就是不愿意离开他。
「多年前在市集上的那一日,是我先瞧见你的。倘若买回你的,不是戎剑而是我,你也会如此爱恋著我吗?」玄离倾身整著她,低声询问著。他的一切言行都在诉说著,对她有多麽深情。「莫非,我就真的不如戎剑?」他问道。
「不是的,玄离公子自然也是人中龙凤。」她匆促否认,又说不出为何只专情於找剑的理由。情爱这件事情,如何能解释得分明?「只是,我的心中只有戎剑公子,千世万代,此心不移。」她静静说道,纤细的指握紧了衣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