戎剑走到铜镜前,让芙叶取来保衣为他穿上。细绸所织的深衣上,绣著精致的花纹,长尾回首的飞燕栩栩如生,全是她的绣工。
「这是新的花样?」戎剑问道,黑眸审视著缭绕於花罗上的纹彩。他从不穿其他人所绣的衣衫,就连最重要的祭服,也是她亲手裁剪绣制。
「新近绣的,是信期绣。」她轻声回答,展开墨色的祭服,仔细为他穿上。他如此高大,娇小的她为他著衣,格外的费力。
[这花样漂亮。」他赞了一句,没有察觉,因为那声赞美,她眼中浮现喜悦。
大致打理妥当,芙叶站到他身前,将祭服的衣带打上牢牢的结,轻轻扯理著宽阔的祭服。穿上祭服後的他,更是高大得有如神祗,站在他的怀中,她显得更加娇小。
门外传来畏缩的声音,不敢喊得太大声。「公子,未央宫的祭典即将开始,车已经在殿外候著了。」侏漠小心算翼的说道,仍惦念著戎剑威胁要割他舌头的话。
「你捧著祭烛,跟我一起去未央宫。」戎剑吩咐道。祭典时总会有奴仆捧著祭烛,男女不在限制内,要芙叶随行,只是因为不想让她离开视线。
芙叶点了点头,理所当然的服从他的命令。
编钟低沉的声音,悠扬的响起,一声又一声荡在楚地。
未央宫的大殿内有著数排筵席,坐著众多文武官员,全都穿著暗色深衣。大殿中央有著数名男女巫者,身穿束腰曳地的白色祭服,口中吟唱著远古的歌谣,告天祭地,号令日月风雨与百兽。
夏季的祭典,主祭环绕楚地的湛湛江水。
陛阶上坐著的,是头戴冠冕,胡黉斑白的楚王。陛阶之下左右两席,则坐著十四个王子。陛阶上下对比之强烈,如同斜阳与旭日。
年老的楚王眯著眼睛,陶醉在巫者的歌声,以及编钟的音乐中。
芙叶第一次来到未央宫,双手平举著祭烛,震慑於宫殿的华丽宏伟。雕绘著凤鸟的大柱,撑起沉重的屋檐,长长的丝幔落在其间,角落的长明灯里,燃的是西海的人鱼膏脂。
戎剑坐在她的面前,背对著她,始终没有回头,眼神沉稳得有些接近阴鸷,薄唇始终紧抿著,看来十分的严厉。
那是芙叶全然陌生的表情,让她不安而胆怯。坐在这祭典的场合理,戎剑的神态没有丝毫松懈,反倒像是身处战场。
坐在戎剑身旁的,是一个虎背熊腰的健壮男子,正用著肆无忌惮的目光,打量著芙叶。那些公子与大臣们,称呼他为棠稷。
这个名字,让芙叶的身躯略略一僵。这个男人,就是早上伤了戎剑的人。
棠稷偏著头,肆无忌惮的打量著芙叶,喝了一杯邻录酒後才开口。
「好美的女人。」棠稷的目光没有离开她,对著坐在首席的戎剑开口[不如,你就把她赏给我这个输家吧。」美丽的女人见得多了,却不曾见过如此纤致委婉的,那双眼睛,温柔得像是湘江的水。
「我拒绝。」戎剑淡淡回答,甚至没有看向棠稷。
棠稷,是他众多同父异母兄弟中的一个,也是对他造成最深威胁的人,两人之间的明争暗斗,日趋白热化。这是一场激烈残酷的竞争,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所有人莫不费尽心机。
被当面拒绝,棠稷的脸色闪过一丝狰狞。这已是今日第二次,戎剑当面给他难堪了,气氛冻结著。
芬地,一杯青铜的樽递了过来,适时解去了尴尬。
擎著铜樽插入两人之间的,是个身段修长的年轻人,上挑的凤眼,以及红润的唇,俊美得有几分像是个女子。他的眼底眉梢都带著笑,和善而让人喜爱。
所有的人,在玄离的出现时,纷纷松了一口气。
玄离是众皇子中最温文儒雅的一个,知书达理,始终置身於王位争夺战之外。他悠游於各皇子之间,楚王命他司职管理竹简书册。
「棠稷,你这非但失礼,而且唐突了。能让兄长在乎到,愿意带来祭典上,就已证明兄长对这女子宠爱有加,君子可不能夺人所爱。」玄离浅笑说道,凤眼看向芙叶,笑意又添了几分。「很无趣吧?」他走上前来,巧妙的挡住棠稷无礼的目光。
[这是芙叶该做的。」芙叶低声说道,在心中松了一口气。
棠稷心中仍咽不下那份难堪,如今连玄离都护著芙叶,他的语气更加尖刻。「早就听闻,戎剑宠爱箸一个绝色女效。啧啧,运气真好,让你挑上这一等一的美人。改日你若觉得厌了,我随时可以接收。」
戎剑恻过头来,犀利的目光如刀似剑。他扯唇露出微笑,俊朗的五官霎时间狰狞如狠,反倒令人不寒而栗。
「你若是敢动她,可就不只是死了两头辕马那么简单了。」他徐缓的说道,话语中的威胁昭然若揭。
棠稷的脸色愀然一变,霸焰陡灭。他的手在抖,云纹漆杯中的邻录洒洒落了一些。
「晨间的演战只是个误会,我可是无心的。」他解释著。
戎剑没有回答,锐利的视线由棠稷的脸庞,挪移到他的肩部。
那一眼,让棠稷不自觉颤抖起来,寒意弥漫全身,他甚至必须举起右手,确定左手臂是不是还安置在肩膀。晨间的演战,若不是戎剑在最後那瞬间将剑锋一转,这只膀子只怕已不在他肩上。
戎剑的目光太过可怕,被他注视的那一处,甚至开始感到疼痛。这样的暗示已经很清楚,任何人胆敢动芙叶各一毫,他绝对不会轻饶。不需要言语,他仅仅用目光,就可以让人恐惧胆怯。
棠稷收回视线,勉力维持笑容,冷汗却已经浸湿几层衣衫。
陛阶之上,苍老的楚王缓慢的举起一手,满室的歌声与人声骤然而止,所有人将目光投注在楚王身上,等待著他开口。只除了芙叶,她的目光未曾离开戎剑的背影。
他与棠稷之间的暗潮汹涌,虽看得她心惊胆战,却也让她心中浮现一股温柔的暖流。至少能够确定,他是真的在乎她,在他的心中,的确有著她的存在。
楚王在台上叨念著模糊的字句,芙叶充耳不闻,仍是看定了戎剑。
「安阳蔡侯遣了人来,跟我提了联姻的事情。」楚王缓慢的说道,目光巡视著各王子。
选择与诸侯女儿联姻的人选,就等於是宣告了继承人的身分。楚王会指派何人,做为蔡侯之女的夫婿?大殿上1片死寂,静得可以听见细针落地的声音,众人屏息以待。
芙叶嘴角兀自噙著浅笑,望著戎剑,没有察觉四周紧张的气氛。
名义上她是属於戎剑的女奴,只是对她来说,他不仅止於是主人。他不但拥有她的人,同时也拥有她的心。
「我考虑了许久,也该到作决定的时候了。」楚王喃哺说道,声音回荡在大殿上,苍老的面容上满是疲惫。
芙叶不在乎今生无法成为他的妻子,只要能留在他的身边,时时刻刻看著他,她就已心满意足。
是的,只要看著他,守著他一辈子,她就可以满足。
只要能守著他,只要——
「戎剑。」沉思之中她听见,有人呼唤著他的名字,本能的抬起头来,温润的嘴角还有著浅浅的笑意。
大殿上众人,也等待著那一句最络的宣判。
「就你吧,择日前去安阳蔡侯那儿纳采问名,明年初春前,娶回蔡侯女儿为妻。」楚王说出最後的决定,挥了挥手,将蔡侯之女的生辰交给巫者,用以择日。
娶回?妻?
那全是与她今生无缘的字眼,字句一点一滴的渗入她的脑海,极为缓慢的,她逐渐明白楚王的意思。浅浅的笑容冻结,全身的血液瞬间冰冷,如同跌入最深最冷的水流中。
罪人的沉寂,被一声欢呼声打断,接著是震耳欲聋的鼓噪声。戎剑的支持者颇多,楚王的决定虽然在预料之内,还是令支持者欣喜若狂。
戎剑恭敬的起身,向楚王谢恩,转身环伺大殿众人时,胜利的光芒隐藏在黑眸中。
只有少数几个人,脸色一片铁青。其中,包括了棠稷。楚王的决定,已经宣判了这场胜负的输赢,其馀的所有人都在此刻被减了心头的希望火苗,下任继承人,已经肯定会是戎剑。
而芙叶仍是捧著烛火站在那儿,呆若木鸡。她捧握烛火的手在颤抖,五官精致的面容上,是失血的惨白,烛火的光在面容上闪耀著,如似最瑰丽诡异的纹样。
有人将她此刻的失态,完全看人眼中。
胜负,尚未决定。
第二章
长庆殿里的青铜灯台,在夜里烛火长燃。
回首的昂扬凤鸟,以灿烂尾翼捧著晶莹烛光。众人因楚王稍早的宣布而喜不自禁,人人举杯庆贺著,铜樽散了一地。
寝殿之内,却寂静得如同千年难开的基,无声而冷寂。连瓣铜镜里,映出一张苍白的容颜。
镜中的女子,愁眉保锁。
殿外的鼓噪笑声、远处的编钟乐曲,与身畔的冷冷流泉,她全都充耳不闻。初夏的夜里,原本该是燠热难当,她却连指尖都是冰冷的,呆坐在铜镜前大半夜,动也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