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芙叶轻放温润的唇,重复这陌生的名词。在两人生还的前世,她未曾见过这些东西。
「你先前难道不曾见过纸?」风行健的眉峰聚拢,紧盯著她如玉般的眉目,除却怀疑,心中有更深的困惑。怎么可能有人不知纸为何物?她的神态困惑茫然,看著宣纸的模样格外专注,又不像是刻意佯装。
她到底是从何处来的?竟会连纸都不知道。
「我生长的地方,尚未有纸;而这些日子来,我居住的地方,不需用到纸。」她淡淡一笑,想起冥府中无尽的岁月。她苦守於奈何桥畔的这段岁月,阳世起了多少变化?
在她等候著他的岁月里,时间冉冉流去了。
庭院深深,大厅中的喧闹被抛在脑後,风行健抱著芙叶,往幽暗的院落里走去,经过乱石假山,来到专为他准备的院落。
幽暗的庭院中传来隐约的叹息,只有她听得见。是不是那些魂魄仍留在这儿,千年了都仍未散,非要看她把罪过价还?
是谁在那儿?是汀兰,还是侏漠?
阴影摇晃,真有人影从幽暗处走来,看得仔细些,是风行健的随从何毅。那一瞬间,她的视线迷茫,看得不真切,竟将何毅看成了侏漠。
何毅为两人推开门,似乎早料到风行健会中途离席。「风爷,吃食已经备妥了。」他低声说道,看了芙叶一眼,知道道女子再次影响了主人。「请风爷用餐,属下告退。」他将门关上,不再打扰。风行健大步跨入屋内,将芙叶放置在椅上,顺手要将衣衫褪去。
「请让我来。」她制止他的举止,起身走了过来,一双含苞荷花似的手落在他的襟上,接起解衣的动作。
她的手势先是迟疑,接著慢慢熟练,彷佛正在温习著许久前惯有的姿态。时间隔得太久了,她的动作变得生疏,要细细的回忆,才能想起。
他身上穿著黑色劲装,窄袖束腿,跟旧时狩猎时所穿的胡服意外神似。她解开衣扣,除下腰带,为他褪去那身劲装。一旁摆放著男子的衣饰,似乎是魏江命人准备的,她没去动用,只拿了一枚竹梳,执起他因风而凌乱的一绺发,轻轻的梳理著。
千年光景彷佛都不存在,旧时天气旧时衣。就连人,也是旧时的那个。
黑黉梳整後,她解下自己发上的石青色带子,为他盘上,自个儿的发就随意披散,如一丝丝幕,将她包里在内,那丝锻般的黑发很长,几乎就要拂地。
「你习惯为男人宽衣?」风行健将她的一举一动看在眼中,口气因为心中浮现的不悦而严苛。他的目光变得严厉,冷冷注视著她。
芙叶抬眼望著他,露出沉静的微笑。
「我只习惯为你宽衣。除了你之外,我不曾为其他男人解过衣衫。」她从他眼底眉梢所看见的,可是嫉妒?
他眼中的冷漠不变,将她的话当成胡言乱语。只是,在鄙夷她的谎言时,心中却又撇不去冉冉浮现的那丝似曾相识。这根本是疯狂的,倘若他真的让她贴身的服侍过,由得她仔细的宽衣梳发,他怎么可能会不记得?
隐隐约约的,她的一切在他心中都还有痕迹,像是一个曾烙得格外深刻的印子,却又被他用力抹去,如今只残馀模糊的影子——
她转过身去,将角落的吃食全端上桌,再为他将酒温热。这些食物似乎都是让何毅另外准备的,他只在屋内饮食,宴席上除了曾经以酒沾唇,此外不曾吃过任何东西。
谨慎是他的天性,与生俱来。
简单的菜蔬盛在碟中,还有著两盅酒。食物虽然不尽相同,但是举止却是类似的,温酒与怖莱,都是女人会为男人所做的动作。放下银筷後,她退到角落,静静坐著,不打扰他用餐。
角落里摆放著长茎荷花,是魏江为了投其所好,特别命人采撷的。其中一朵,莲蓬已经成了形,稍稍轻碰,荷瓣轻轻落地,留下灿烂如焰的荷蕊颤动著。
魏江连她的衣裳都准备了,还附了一枚巧匠雕琢的折枝花玉锁,以及各类珍贵饰品,看得出是尽全力想讨好风行健。如此处心积虑,为的就是求他阻挡横行的盗匪,救那些高官们」命。
「过来。」桌边传来沉声喝令。
「我不需进食。」芙叶的手抚过折枝花玉锁,轻声回答,仍坐在角落。
风行健皴起浓眉,瞪视著低头抚过衣衫的她。看她那专注的模样,似乎对布料,以及上头的绣花纹样格外感兴趣。她不进食,难道只靠饮水就能存活吗?
「过来,我只是要你坐在这里。」他瞪视著她,粗暴的说道,过度用力的放下酒杯。
温酒机开,空气中添了酒的气息。他早习惯独饮独食,如今竟在需索她的陪伴,非要时时刻刻都见到她在眼前,才能安心。
对她逐渐增添的熟悉感,让他十分焦躁。她究竟是谁?为何总能轻易的影响他?他在心中反覆自问了无数次,仍找不出答案。
芙叶露出温柔的笑容,拾起荷花,来到桌边坐下。她徐缓的将蓬蓬撕开,以银簪挑出莲子,青翠的莲子落了满桌,她将莲子放置人折枝花玉锁里,仔细的封存,如同藏起一个久远的秘密。
倘若有机会,这莲子会不会萌芽,化为一池的荷?
风行健沉默的饮著酒,视线始终落在她身上,看著她沉静的恻脸,那歼细的轮廓映著烛光,他的心中有著奇异的骚动。一抹激烈的神采在眼中点燃,虽然他的表情未变,但那抹眼神软化了他的五官。
她抬起头来,发现他正瞧著她,灼热的目光包围了她。嫣红涌上粉嫩的颊,她偏开头,视线移向别处,不敢看向那双炽热的黑眸。
「先前在湘水旁,你提到跟魏家的恩怨。」芙叶转开话题,将焦点放在他今生的种种。她想多了解他,但是他让她知悉的,却只有无尽的恨意。「你跟魏家有仇吗?」
风行健黑眸中的火焰,转为锐利的冰刃,周遭的气息都变了,彷佛谁妄想触摸,就要见血。
毫无疑问的,她触及了一个最不该提的问题。
「今晚你在大厅上所看见的那些人,都跟我有著血海保仇。」他极为缓慢的说道,注视著她的脸庞,不错过任何细微的表情。
「倘若你跟他们有仇,为什麽又要领著马队来救他们?」她困惑不解,抬头望著他,想起在大厅之上,那些人侃侃谈论著,将他当成了唯一的救星。
在冥府里太久,她几乎就要忘记,这凡尘间的恩恩怨怨。
「救?」风行健扯唇一笑,那抹狞笑,类似於猛兽猎杀前的冷嗤。「那些人,都要死,无人能救他们。」
芙叶的双手颤抖,几乎握不住那枚玉锁。玉石冰冷,她的手也冷,心却更冷。
从他的口吻中,就听出坚决的杀意,倘若他真劲了刀,会有多少人死在他的恨意之下?血腥的气息如此浓重,他已在地狱的边缘,再不回头,从此就将、水世不得超生。
她还剩多少时间,还有多少机会?
「该是跟他们口中的那群盗匪有关吧?!」她开口问道,笔直的望人那双无底的黑眸,温润的层有些轻颤,却不肯移开视线,非要看尽他面容上的冷绝神情。她还怀抱希望,想在其中找寻一丝情感。
风行健剩视著她,权衡著该透露多少。「知道太多内情,只会让你招来杀身之祸。」
「我说过,我并不怕死。」她哀伤的一笑,用这笑容换取他微薄的信任。「我这条命已该是你的了。」她仰起头,黑发散落。
有力的掌伸来,扣住她的下颚,将她扯人怀中。他居高临下的俯荃,薄唇擦过她的发,嘴角的狞笑未减。
「你太过好奇了。」他的指掌落在她的颈间,徐缓的来去。
[将死的人,总有权在死前知道些什么吧?」她的笑容有些颤抖,却仍固执的,就是要从他口中听见内情。她不怕疼痛、不怕死亡,只想著能多了解他一分一毫都是好的。
风行健眯起双眼,逼近她清澈的眸子,双手来到她的肩上。提及埋在心上的种种,他成了喷血的兽,指掌握得更紧。
「你真要听吗?真的吗?」他的笑容狰狞,笑声沙哑,眼中闪耀著光芒。
她的肩膀被他握得好疼,痛彻心肺,骨头似乎就要断折。
「告诉我。」她罔顾疼痛,艰难的恳求著,执意分担他心上的秘密。他灼热的呼吸,吹拂在她的肌肤上,炽热的气息,混合在他几近疯狂的目光中。
她瞬间有了错觉,无法分辨此刻是身在他怀里,还是在一头猛兽的指掌下,濒死的等待著利齿致命的一咬。
风行健张开唇,咬住她柔嫩的唇,用力的一啮,咬破那温润的唇瓣,在舌尖尝到她的血。他笑得狠毒,双手握得更紧,说得格外迅速。
「席上的那些人,十年前合演了一出戏。由魏江领著兵,以剿匪的名义灭了湘水畔一户商家,将那户商家的钱财瓜分一空。」他察觉到她正在颤抖,却无法分辨她的颤抖,是因为他所说的残酷故事,或是他刻意的咬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