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落里有着人们走动的声音,那是捻香之后到院落内歇息的人。假山与高大的树影则遮蔽了她的身影,没有人看到她就跌坐在一旁。
“看见没有?那娘儿们美得像是天仙。”一个陌生的男声说道,语调充满暧昧。
“怎么没看见,我来卫府捻香,等着就是这一刻,旱听说卫家的二媳妇美艳不可方物,但是怎么地想不到,竟是如此的人间绝色。”折扇刷地一声被打开,轻轻摇动着,状似文质彬彬,实际上却是百般下流。
“原来方兄甫来捻香,是别有居心的。”又是另一个声音,同样有着心照不宣的语调。
芙蓉的目光紧盯着眼前破碎的白瓷,没有勇气回头去看看究竟是哪些人。这些人在灵堂前恭敬有礼,一副哀伤的模样,怎么料想得到,转眼竟又是另一种嘴脸。淫秽的谈论,一字一句都像是细针般,扎进她的心,让她难受得无法自持。
“陈兄,你也别提我了,这些来捻香的,我看十之八九都是有着同样的目的。不然就凭这家道中落的卫家,怎么可能有如此大的面子,让京城里众多名人高官前来捻香?”折扇又被台上,发出刺耳的声音。“不过也真的不虚此行,那花容月貌可是人间难得的啊,只可惜嫁进了卫府,年纪轻轻就成了寡妇。”
“可不是吗?卫府里别的没有,就是寡妇多。传说这里的男丁都活不过三十,那个长子虽然活过了三十,但是却成为废人,可惜了他那妻子也是个美人儿呢!如今却成了活寡妇。”
“听你的口气,是有意思要--”话还没有说完,众人却像是看见猫的老鼠般,紧张的噤声不语,原本说话的人发出模糊的呜咽声。
芙蓉微微一愣,缓慢的转过头去查探,疑惑是什么力量让幸灾乐涡的人们停下那些淫秽的议论。她用颤抖的手覆着冰凉的假山,从假山后窥视着,散落的黑发轻拂着嶙峋的石子。
原先在议论的那个,衣领徒然被人拍紧,像块腊肉般提在半空中,只能挣扎着。
那是一个高大的男人,穿著藏青色的衣衫,跟院落里众多瘦弱的读书人相较,他的一切十分显眼。简单扎起的发,半旧的衣衫,陈旧的歌靴,黝黑的面容上是一双剑眉,以及深遽的胖子。而此刻那双黑眸里满是冰冷的神色,笔直的看着手中被提得老高的瘦弱男人。
“在丧家里不适合说这种话。”他沉静的说道,简单的几个字就有着无限权威。
“仇烈,你这粗人,你要捏死方兄了!”一个人鼓起勇气说道,却不敢上前。“死了也好,你们刚好再到他家里去捻香议论。”他讽刺的说道,轻率的松开手,冷眼看着男人委顿在地上猛咳。
“该死的粗人。”众人被仇烈说得脸上燥红,只敢低骂着。
他冷然的微笑,锐利的黑眸扫过眼前这些京城里的官家子弟。虽然同样受命于朝廷,但是他没有显赫的家世背景,又是个武将,众人碍于他战功彪炳,所以表面上给他几分敬重,其实心里莫不咒骂、鄙夷他。
“我是个粗人没错,但是却从不会在丧家胡言乱语,想来这种在背后议论未亡人,恭不知耻的行径应是你们这些读书人高尚的举止之一?”他不留情的说道,黑如子夜的眸子里有着不以为然。
“谁胡言乱语来着?”有人还想狡辩。
“在丧家毁坏妇人的名声,这不叫胡言乱语?”他挑起浓眉。
眼看自己理亏,为首的那个啐道:“不要以为打赢了几场战争,皇上破例封了官,成了定远将军就目中无人了。说穿了也只是个粗人,没有半点身分,连血都是浊的。”握着扇子的男人咬牙切齿的说道,摸着颈项问的勒痕。他不屑的理理衣衫,甩袖领着众人离去。
仇烈的表情没有丝毫的改变,他卑微的出身注定了旁人对他的眼光,就算是位居将军,但是在以身分血统自豪的如今,他就像是一头闯进羊圈的狼,显得如此格格不入。他早习惯了这种对待,却从来不以为意。现今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以努力换取,而非家族的庇荫,他以此自豪。
看着那群人逐渐走远,他站在原地,目光缓慢的落在假山的阴影处。
“还不出来吗?”低沉的男声,在静谧的秋夜里显得突兀。
芙蓉略略一惊,一不留神脚下一滑,双手直觉的去撑住地面,却压着了地上细碎的破瓷。突然的疼痛让她忍不住惊呼,狼狼的摔跌在一旁。还来不及站起身来,她所跌坐的地方已经被阴影所笼罩,她仰起头来,看进那双深遂的黑眸,在其中看到些许的诧异。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偷听。”她急促的说着,只觉得气血在胸间翻涌,双颊奇异的感到烫热。
芙蓉急着想要离开,就算是已经出嫁,但是她如今的身分是寡妇,万万不能与陌生男人相处。她笨拙的挣扎,好不容易站起身来,手中细小的伤口正流着血,鲜血染在白绫上,像是点点鲜艳的细绣花纹。
“等等。”他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浓眉蹙起。他早先就注意到有人藏身在假山背后,但是没有料到竟然就是那些人口中谈论的对象,他的眼眸略微黯淡,知道那些话有多伤人。
她没有响应他的呼唤,提着裙摆急着想逃开,但是没走几步,臂膀就被一只坚定的大手握住,她的行动全然被限制,无法移动分毫。她惊骇的回头,看着他紧握自己的手,震惊得有些发抖。
“你受伤了,必须包扎。”他简单的说,从怀中拿出手绢,仔细的把手绢缠上她纤细的手腕。
因为出身武将,包扎可说是仇烈的家常便饭,但是他从来不曾见过如此纤细的手儿,温润的肌肤,秀丽的骨架,脆弱得像是一折就断。他握着她的手腕,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气,突然感觉自己笨拙得可以。
在灵堂上匆匆的那一眼,就看见她娇弱而令人心怜的模样,他捻香后退下,没想到竟会在这里遇见她。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她几乎就在他的怀中,看来如此娇小脆弱。
“你--不能这样--”她惊骇得无法说出完整的句子。
他还是我行我素,执意替她包扎,没有松开手。
芙蓉的手不由自主的颤抖着,不敢置信的瞪视着他悉心包扎的动作。被他碰触到的肌肤,像是被火烧灼般,炽热而有着些微的疼痛,她怀疑那并非因为伤口,而是因为他的碰触。
眼前的男人果然不懂礼仪,初次见面竟然就随意的触碰她,虽说是为了要替她止血,也太过唐突了些。从小所受的礼教观念深植血液里,知道若是让旁人见到如此的景况,将是滔天大罪,理智要她快些甩手离去,而奇异的情绪让她无法挣脱。芙蓉从未遇过这种事情,一瞬间震惊得呆愣住了,只能勉强抗拒着。
“让我照顾你,我不会伤害你的。”他看出她的惊慌,出声安抚道。不知怎么的,在看见她惊吓得宛如惊弓之鸟时,他奇异的感受到疼惜的情绪。
“芙蓉,你怎么能够做出这种事来?”尖锐的惊呼声从后方传来。
她转过头去,看见月季双手捂唇,震惊而指控的表情。“嫂嫂,一切不是你想的那样。”她试图解释,在接触到月季的视线时,整颗心沉入最深的冰窟中。
那双眼睛里,有着鄙夷以及某种激烈的情绪。芙蓉直觉的知道,月季绝对不会原谅她如今的行为。
月季狂乱的摇着头,转身往后跑去。芙蓉慌张的挣脱仇烈,想上前解释,才跑了几步就感到眼前一黑--
连日来的折磨让芙蓉再也承受不住,她软弱的昏厥。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瞬间,只记得一双坚定的臂膀,以及一双深遂而饱含温柔的黑眸。
第二章
冷。
她的身子好冷好冷,四肢百骸都是冰凉的,体内流动的不像是血,倒像是冰冽的雪水。
她用力抱紧自己,却仍旧不能得到温暖,抬起头来隐约像是看见什么。
灵堂之上,那些人恭敬的外表下有着暧昧的眼光;而灵堂之下,那些人恶毒而淫秽,一字一句毫不留情的灌入她的耳中。她感到更冷了些,怀疑一辈子都暖不起来。
她觉得自己像是被埋在冰原上,众人挖好一个巨大的冰穴,将她推了进去,然后一铲雪一铲雪的,毫不留情的将冰冷的雪埋在她身上。她张口想要呼救,却不知道该呼唤谁。站在冰穴边缘,执意的埋葬她的,竟然都是她所熟悉的面孔卫廷义、婆婆、以及灵堂上的那些人。还有月季,美丽的面容因为疯狂而扭曲、眼眸中满是杀意的月季。
她惊骇欲绝,猛然的惊醒,这才发现自己安然的躺在床上。冷汗沁湿了身上的白绫,她惊魂未定的喘息着,颤抖的手覆着胸。她醒了,但是身躯就如同在梦中般,感到异常的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