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背完了?”茶蘼问道,挑起秀眉望定妹妹。
“唔,还差一点。”回答的声音十分细小,似乎有点心虚。芙蓉更用力的踢着水玩,顺手把一旁的书册拿起,大声的念道:“朝闻道,夕死可矣!”她懒得背书,想来多念个几遍大概就能记起来。
茶蘼似笑非笑,低头正要再看向手中的书册时,一个高大的黑影陡然从一旁的草堆中窜出,她条地一惊,直觉的奔向芙蓉,紧抱着妹妹返到一旁,警戒的望着突然出现的陌生人。
“啊,我的书。”芙蓉低喊着,身子因为被姊姊拉扯,胸前的银锁儿勾着了书的装订线,几经拉扯下,书页整个散落,带着墨香的纸随风飘扬。
那是一个高大的男人,看来落魄而可怕,衣衫槛楼而且全身是伤,伤口都冉冉冒着鲜血,看来悚目惊心。他睁着通红的眼,锐利如刀的眼眸里有着深深的哀伤与疲倦,只是匆匆的扫过瑟缩在一旁的姊妹,就笔直的踏进荷花池中。
高大的身躯压坏了不少荷叶与荷花,他在污泥中举步,狂乱的寻找着,全身又是鲜血又是污泥,看来好不吓人。鲜血在泥淖上蜿蜒,像是一封饱含控诉、却又无人能解读的血书。
芙蓉有些不安的睁大眼儿,视线接触到那人身上冒血的伤口,她小心翼翼的低问:
“姊,那人好可怕,一身都是血,他不疼吗?怎么不用包扎?”通常不小心碰伤流血,她就会疼上老半天了,怎么这人一副无关紧要的模样,竟还在水里胡乱摸索。“他掉了东西在水里吗?”
男人摸索到荷花茂盛的水湾之外,几尺高的荷花被他踩断不少,眼前的视野变得宽广了,姊妹两人好奇的从岸上站起身来,直盯着浑身是血的男人瞧。
水湾之外是汴河的湍流,夏季的河水清可见底。
男人仔细的寻找后,黑眸蓦地一瞇,五官痛苦的扭曲,之后窜人水中。
“姊,那人潜下去了。”芙蓉喊道,奔到岸边想看仔细些。
“芙蓉,回来。”她隐约的觉得不对劲,用手臂环抱自己,夏季的风为何在此刻竟然有些阴冷?她感到深深的不安。
芙蓉没将姊姊的警告听进去,站在岸边不肯退后。她瞪大眼睛在水面上寻找着,要看看那个男人是不是找到了遗失的物品,如此专注的寻找,那东西想必十分重要。
就在水湾边缘,男人突然冒出水面,怀中多了一个奇异的东西。仔细一看,那是用细竹子所编织成的箕子,不同一般的是,那竹篓子中竟然还装着一个女人。
芙蓉被骇着,双腿一软的坐在地上,连转身逃开的力气都没有。
茶蘼的手颤抖的捂着口,视线离不开竹篓子里的女人。
男人的十指奋力将竹篓子拉开,锐利的竹子割伤了他的双手,鲜血溅入水中,被汴河的水给稀释吞没,他毫不在乎,执意毁坏竹篓子。万分轻柔的,像是怕惊扰到双眼紧闭的女子。他的手颤抖的落在女子的面容上。女子的脸色苍白,彷佛整个人是用白玉雕出的,没有半点生气。
毫无预警的,男人紧紧的拥抱着怀里的尸首,之后仰起头对着无限的苍天发出最悲愤的喊叫。那叫声如此凄厉,听得人的心忍不住紧紧的纠结,犹如野兽失去心爱伴侣后痛不欲生的悲伤。
芙蓉被吓着,只觉得全身发冷。
激烈的喊叫回荡在河岸,一时之间像是万物都被那声咆哮所震撼。男人停下喊叫,将脸埋在女子的颈间,良久之后才抬起头来。一张掉落的书页飘荡到他眼前,他扭唇一笑。
“朝闻道,夕死可矣!”男人缓慢的说道,那句话从他口中念出,竟像是一句生死相许的盟约。
他脸上带着诡异而忧伤的微笑,仔细的护卫怀中的女子,像是抱着今生最重要的珍宝。
他解开腰带将自己与女子牢牢系住,之后笔直的走进湍急的汴河里,滚滚的水流很快的将两人吞噬,水面上只剩那张散落的书页,悠悠飘荡着--
芙蓉的脸色苍白如纸,当茶蘼从身后抱住她时,她才像是大梦初醒般,激烈的拥抱姊姊,却怎么也停止不了那股从灵魂深处传来的颤抖。从来不曾离死亡那么接近,她的page7-8missing代以来男丁薄弱,这一代好不容易生了一对兄弟,两兄弟却都是体弱多病。
她的婚体就像是卫家几代繁华的顶点,从此之后家道开始衰败,虽然表面还维持着世族的奢华,但是明眼人早已看出卫家只剩下一个空壳子。
只是心中原本还抱着一丝期望,她不奢求能够像戏文里说的那样,与如意郎君举案齐眉,夫唱妇随,只要有一处屏障,让她能够平静的看着儿子长大,就已别无所求。偏偏老天不肯放过她,在家道中落的当口儿,长年卧病在床的丈夫撒手人寰。
“芙蓉,你端茶盘下去,乘机去休息一会儿。”杨月季轻声说道,端来茶盘递进芙蓉手里。
“谢谢嫂嫂,我不要紧。”芙蓉喃喃的回答,听见身后又有高官陆续前来捻香,她拉低了头上的白麻,转身轻福答礼。
她听见人群里有着细微的声响,就像是平静湖水上的涟漪,轻微的撩拨着。她知道那些人在叹息着,也在传说着卫象奇诡的命运。
三年前卫家长子克勤出游时遭劫,被发现时已经奄奄一息,从此再也不能言语、不能行动,镇日睁着控诉般的眼。妻子杨月季出身书香门第,身为长媳,她悉心照料丈夫,守着逐渐没落的大宅子。
芙蓉的视线回到灵堂上,透过摇晃的火焰,静默的看着。心里竟有些恍憾,难以想起这个男人到底是谁。她似乎已经对他的容貌感到陌生,只是牢牢的记着自己的身分,她是他的未亡人,而这个身分让她不安。
嫁造卫家时就知道丈夫卫克谨体弱多病,说是成婚,其实冲喜的成分居多。
爹爹贪图卫家的名声,在芙蓉嫁进卫家时笑得合不拢嘴。两个掌上明珠及笄后,都在考量与安排下出嫁,茶蘼则嫁给了年纪大到能当她父亲的御史做续弦。
在家从父。这是古训,她们没有半点的余地抗争,只能乖顺的服从。
“怎么会这样呢?前阵子人不是还好好的吗?”卫廷义摇头叹息,声音在静默的灵堂上传开。他是卫族的大家长,承袭了爵位,族内的大事都由他决定。
“前些日子染了风寒,没有调养好,人就过去了。”芙蓉的婆婆李氏低泣着,用白绢掩着面。她也是早年丧失,辛苦的养大两个儿子,经历了太多悲剧,花白的头发下,那双眼睛因为历练而坚强。
“那么,是芙蓉没有伺候好克谨?”卫廷义的视线落在芙蓉身上,别有深意的打量着,手轻捻着胡须。
芙蓉咬着唇,看见殒星眼里有着怒火,她连忙拉住儿子。“是芙蓉不好。”她低头承认道。
卫府上下都知道,克谨因为病重,脾气古怪得很,从三年前起除了大夫外就不见任何人。她嫁进卫府后,跟克谨就甚少有交集,若不是有了殒星,她常会怀疑是不是真的已经为人妻子。
“知道自己不好,就该好好补救。”卫廷义缓慢的说道,那声量只有灵堂前的家属能够听到。婆婆原本覆在脸上的白绢也拿下,一双眼紧盯着芙蓉,像是在期待着。
突然间芙蓉觉得冷,只能紧握住殒星的手。
心中隐约的明白了,但是那项认知太过恐怖,她完全没有办法接受。后退几步,不小心踢着火盆,她有些惊慌的抬起头来,白麻在此时滑开,她的面容落人所有人眼中。
几声压抑的叹息在人群间响起,大多数的人克制的噤声,只是专注的看着美得不可思议的芙蓉。早听过卫家的两个媳妇儿都是天仙般的美人,但是跟随着美人儿的,还有群众的纷纷流言。
杨月季的手迅速伸来,将芙蓉脸上的白麻拉下,阻隔堂内来客的眼光。月季的动作过大,弄疼了她,也扯乱了白麻下的发,款款香云散落在肩上。
芙蓉喃喃的道歉,慌乱的站起身来福了一福,摇晃的端着茶盘转身从偏厅离开灵堂。她只来得及看了一眼,卫廷义与婆婆眼里的神色让她恐惧,而月季的表情像是在指责她竟在众人眼前露出面容。
她端着茶盘往后走去,穿过无人的回廊,圭在空荡荡的卫府中。离开阴郁的灵堂,她才能够好好的呼吸,这一身的缟素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而众人打量的眼光像是细小的火花,不停撞击焚烧着她脆弱的神经。
因漏长时间跪着,双脚早已酸痛不堪,她勉强走过几处院落,就支持不住的跌坐在地上,手中的茶盘滚落,精致的白瓷杯摔得粉碎。
她愣愣的坐在原地,就连碎瓷扎伤了手部不自觉。她只是觉得冷,但是用尽力气,用双手环抱自己,却也无法温暖起来。满地的碎瓷像极了她的命运,脆弱到极点,只是一下撞击就可以让她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