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拖着她,途中没有任何人伸出援手,人们加入队伍,兴奋的谈论着,来到城外的汴河畔,将奄奄一息的芙蓉推倒在潮湿冰冷的泥地上。
“你终于出现了,我们早已经等待许久,知道你一定会回到京城里来。我等着要制裁你,关于你的秽行困扰了我整个冬天。”威严的中年男人瞪视着她,双手拢在儒衣的衣袖中,目光比北风更冰寒。
“我不曾做出什么秽行。”芙蓉反驳着,冷不防遭到一下耳光。那一击打得很重,她的耳膜因为那一下重击而嗡嗡作响。
“放肆,竟敢这么对程先生说话。”有个妇人喊叫着。
程先生?她抬起头来,在口中尝到血的气味。混乱的脑海里逐渐渗透进那个男人的面容,记忆缓慢的浮现了。她认得这个人,在文人高官间有着极高的声望,他与其弟的言论成为文人们传诵的学派,他们说穷天理、灭人欲,女人就应该三从四德,贞节是最重要的事情......“请听我说,那些传言是最荒谬的谎言,我只是再嫁,没有做出任何秽行。”她怀抱着一丝希望,不死心的想要解释。如果程先生如众人传说的那么德高望重,他应该听得进她的解释吧?在疯狂的群众中,总该还有理智的人。
她的解释,却带来更激烈的反应。程先生蹙起眉头,像是瞪视着污秽般看着她。“你连最基本的诚实都没有吗?做了那些事情,却还想辩解?你的存在是辱没了女人的贞节。”
“不,我不是辩解。”芙蓉狂乱的摇头,扑上前去握住程先生的衣角,在绝境里只求能有生机。她再也忍不住,说出那些可怕的经过。“卫府逼着我殉夫,我不愿意而逃出来,因为走投无路才嫁入仇家堡的。”她不明白,这样的决定有什么错?他们竟将她的行为视为滔天大罪。
人命关天,他们应该听得出谁是谁非的。芙蓉怀抱着最后一点希望,但是当看见程先生脸色更为难看时,她紧张的握紧双拳,直到指甲陷入柔软的掌心。
“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你应该死的。”程先生一字一句的说道,不将她的生死放在眼中。明白芙蓉为何可以为了贪生,而不顾婆婆的要求,甚至逃出另嫁。在他看来,就算是婆婆逼着她死,她也应该顺从。“贞节是女人最重要的事,就算是牺牲了性命,也该维持。”
在他眼里,女人的性命比不上那座代表荣耀的贞节牌坊。
“你背弃卫府,就已经是罪该万死了,更何况在卫府的期间,你还做出那么多见不得人的事情。”柔软的嗓音带着指责,竟压过众人的声量,听来格外诡异。人群让出一条道路,穿著素衣的月季缓慢的走到程先生身边,澄净的目光看着芙蓉。
芙蓉瞪大了眼,不敢置信的看着月季。她不能够相信自己的耳朵,事实不是这样的,为什么所有人都不愿意听她说?
“嫂嫂,你知道那不是事实,我在卫府多年,不曾做过什么秽行。”她像是看见救星般,同月季寻求帮助。见证过那段岁月的人,都应该知道她总是谨遵礼法,克尽妇人的责任。
月季悄然俯下身来,美丽的脸庞上带着类似哀伤的表情。“芙蓉啊,我帮不了你,我必须说出事实。”眼眸中有某种光亮一闪而逝,真正的情绪被掩饰得很好。
她觉得更冷了,眼前是昏暗的,像是看不见任何光亮。她的心落入最冰冷阴暗的冰窖中,挣扎在众人执意埋葬她的冰雪里。她是不是根本不该保存着任何希望?
月季用手绢轻按着眼角,像是在擦拭泪水。“芙蓉在卫府里就不断做出丑事,不论我怎么劝说,她总不愿意听。”她轻缓的说道,知道众人会像海绵般毫不怀疑的听信她的话语,整个冬季里,她不停诉说着那些话,将京城染上流言的颜色。
而众人就这么相信了,因为芙蓉没有辩解,而舆论是先说先赢,人们愚蠢得不晓得什么是真实,他们要听的是指控,是那些罪行。月季了解人性,在道德的借口下,人们残酷得想要见血。
“不,你知道那不是事实,我没有做出那些事情。”芙蓉摇着头,冰冷的回忆起,在丧礼的那日,月季看见她站在仇烈怀中时,眼眸里闪过的一丝丝激烈神釆。
“你有。”月季说得斩钉截铁,放下手绢,柔弱无骨的手指向芙蓉,却比锐利的刀剑更具杀伤力,这样的指控可以让芙蓉陷入万劫不复的地狱。“你玷污了卫府,没有任何的羞耻心:毒死了丈夫,还害得婆婆重病不起。”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她说出一条又一条的罪名,言语如同利刃,杀人不见血。“你丈夫还没下葬时,你就在丧礼上勾引仇将军了。”
虚要的罪名像是沉重的枷锁,不停的压在芙蓉的身上,她收回血迹斑斑的双手,环抱着自己满是擦伤的身子,觉得寒冷到极点。隐约的听见某种冷笑声,从空冥的远古传来。那是女人的冷笑,无数女人魂魄的冷笑,嘲笑她竟敢违抗既定的命运,妄想着要活下去。
从古至今,多少女人都是这么被逼死的。那哀怨的情绪化为罪恶的诅咒,千世万代跟随着女人,她们挣脱不了命运,所以也不许有人违抗悲剧,冷然的嘲弄着芙蓉。
月季靠近芙蓉的耳畔,在无人看见的瞬间,面容上浮现冷笑。“你不该逃走的,若是那时就死了,一切会简单得多。”大家闺秀出身,连恶毒的话语都说得如此轻柔。想到芙蓉是嫁给了定远将军仇烈,月季纤细的指捏紧了手绢儿。
芙蓉惊骇的看着眼前的女人,那张扭曲的表情,简直不像是人会有的表情。原本温柔的嫂嫂,像是被恶鬼附身般,眼裹闪烁着杀意。她一直以为月季出生书香门第,是个温婉贤良的妇人,怎么在逃出卫府后,她竟看见月季的另一种面貌。难道如此丑恶的面容才是月季的真面目?
程先生缓慢的走上前来,垂眼看着芙蓉,一阵风扬起,吹动了他的儒衣。也吹起些许先前被芙蓉扯裂的书页。“你怎么狡辩也没有用,前些日子还有人看见你在白昼里勾引仇烈,与他在绣巷内白昼宣淫,这种丑事竟也做得出来。你不是还读过几天圣贤书吗?竟然如此的不知羞耻,没有道德的人,简直跟禽兽没有两样,这样的人怎么能够安然存活呢?我必须要给你惩罚。”他庄严的说着,四周飘动的书页,一页页的话云子曰,是男人给予女人的千古枷锁。书就是众多智者,众目睽睽的冷眼旁观。
有人曾说,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但是,生了仲尼又如何呢?对某些人而言,绵长的历史仍如同长夜般阴暗。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这句话被人不断误用,成为指责。就算生了仲尼,有了那些诗云子曰,以及那些女成与七出之条,对女人而言,万古还是如同长夜。
男人对女人不断的戕害,讽刺的是,那些加害的行动往往都由其它的女人来执行。
如今在汴河之畔,重复着千年来的残酷戏码。
“在几年之前,还有淫妇被人责打致死,官府也无人过问。这是应该的,因为违背了道德的人怎么能够存活?”月季淡淡的说道,往后退开数步,那平稳惹语调里隐藏着最残酷的建议。她站开几步,不希望在用刑时被血溅污衣衫。
“还是卫夫人知晓礼法。”程先生很是赞同,嘉许的看着月季。
芙蓉颤抖的往后退去,知道眼前这些人全疯了。他们竟然如此安然的讨论她的生死,彷佛杀死地是最天经地义的事情。她没有做错事情,她只是不愿意被牺牲,努力的想要活下去“我没有错。”她喊道,企图要逃开。
但是人们不放过她,纷纷伸手抓住她,像是疯了般撕扯她的衣衫,不留情的扯下她的发,用指爪抓伤她的肌肤。“还不认罪?你没有半点羞耻,简直是禽兽不如。”人群里传来愤恨的喊叫。
在众人的推挤中,她落人冰冷的汴河中,脑海里浮现了许久前的记忆。她记得某个被浸在竹篓中死去的女人,还记得某个抱着尸首、放声恸哭的男人,如今才知道那是人们处决不贞女子的手段。当初也是这些人逼死那对男女的吗?
她绝朢的想起仇烈,几乎愿意付出十年的性命,只求能够见到他。她是不是真的会死在这些人手中,无缘再看到他?心中有着浓浓的不甘,她想起他眼里那抹奇异的光彩,想起他偶尔温柔的语调,想起他温暖的怀抱冰冷的江水浸湿了衣衫,她又被从水中拖起,面对众人的责难。许多的人在她面前指控着,咒骂着她,而月季以及那个程先生则站得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