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神一家闻讯鱼贯而出,还没跨出门槛,看见一个几乎抬不动扁担,却仍企图恫吓守门小金童的女人,一脸分不出是汗是泪。
眼前那景况,小金童们毫无危险,倒是穷神,一副快要倒下的残烛模样。
「霉神天尊,这……」财神转向身后,那缓缓步来的藏青色身影,向之求援。
「醒了就闹事,真是个麻烦丫头。」霉神浅吁,似乎也不意外撞见此番情景,他唯一料错的是,怀财醒得太早。
至于他家爱徒没能拦住怀财,他倒算得很准,从不把爱徒当成战力。
基于医者仁心〔还有,再闹腾下去,最后拖累的,也只是负责医病的大夫〕,霉神不再只是看戏,迈步上前,先是轻易夺下扁担,一指抵向怀财额心,毋须加注半分力道,稍稍一推,怀财便直接被放倒,霉神藏青衣袖舒卷,把人妥妥护稳,又能阻止她胡乱妄动。
「你呀,冷静先,体谅体谅我这两边奔波辛苦的大夫,可好?」霉神苦笑一叹。
怀财像是找到了能替她讨公道的长辈,哇的一声哭出来,涕泪纵横,并且哽咽哭诉:「他、他们抢走我的孩子——梅先生你帮、帮我把孩子抢回来啦——」泪水大颗大颗掉,委屈得宛若一个抢输玩具的毛娃儿。
「你现在自顾性命都不及了,哪有办法分神去照顾孩子?暂交金玥夫人看护,她带孩子经验丰富,你大可安心,与鎏金好好休养才是。」霉神不确定她能听进去多少,该说的话还是得说。
金玥夫人,财神的长媳,也是鎏金他亲娘,自打丈夫羽化,她独力扶养孩子,一个个拉拔长大成材,将孩子交给她,大可放心。
怀财确实听得七零八落,但霉神那句「与鎏会好好休养才是」,不知怎地,却特别清晰。
「鎏金……他怎么了?」哭泣声渐弱,她眼泪还挂满脸颊,吸吸鼻,感觉身子一轻,被霉神打横抱起,带进了财神居。
「你亲眼去瞧瞧就知道了。」霉神回答她。
他一路走了许久,穿廊越桥,分花拂柳,周遭景致如何变化,怀财无心留意,方才乍现的力量有多惊人,此刻反噬的状况便有多加倍,她整个人提不起半分气力。
想问霉神,她这是怎么了?可是好似连开口,都万分艰难。
霉神却仿佛具有读心术,自然而然回答她:「早知道你废柴,可庞柴到这等程度,我也是始料未及,本以为,能用药丸子补补你的先天不足,谁晓得你肚子那崽子神力惊人,险些夺去母体精气性命,若非鎏金输以一半仙气予你,你大概会成为众仙界中,第一个难产而亡的神仙。」
她蠕了蠕唇,想问的话仍无法离口,霉神又道:
「他无事,就是心太急,全心只想护住你们母子,过度耗损仙气,加上你血流不止,他注了不少血给你,我认为暂时把他带回财神居,分隔你们两人比较合适,他每每短暂清醒,便急着要见你,再这般不好好调养,你没难产身亡,他都要陪产暴毙了。」
这两种死因,在仙界,皆属奇葩,足以立碑传世的。
「我……」我想见他!我想见鎏金!她说不全话,但眼神如是说着。
「急什么?这不正要带你去?把你们两个摆一块,我一起诊治也省事省劲。」
言方毕,霉神踏入一院落。
此处,同样漫满淡淡金雾,如薄透轻纱撩动,覆盖眼帘,可越是前行,金雾自动散开,徐徐揭帘拨纱,更有辉光随行,照亮前行之路。
他抱她进了一处阔房,屋里摆设十分简单幽静,一室敞亮,玉石铺地,房梁高耸,墙面巨大字画笔锋锐利、走势流畅,似以利剑为笔,书一段凛冽剑诀。
书架摆放大量书卷,彰显此房主人的勤学好读,与书架同列一隅,却是数柄神兵利剑。
六角窗并列,引入光线,几上一盆洒金冷玉梅,孤傲挺直,枝桠间独独一朵绽花,低低吐露清香,成为房中唯一柔软景致。
怀财同样无暇细细观赏,她一眼就看见内室大床,金钩玉带玄墨床幔,仙泽氤氲四周,正中央,闭眸沉睡的金发青年,美得像一幅画作,画中人面庞精致,俊美无俦。
霉神察觉到她的急躁,低低笑了声,如她所愿地加快步伐,将她摆上了床的一角。
怀财一沾床,便急着往鎏会身畔滚去,要看他的情况。
鎏金向来是个浅眠之人,身旁稍有动静便会醒来,她这般的挪动都没能扰醒他,怀财不由担心起来。
霉神倒是一派轻松,说道:
「你后期妊娠能如此安稳,好吃好睡,你以为是你体质好吗?全是鎏金替你扛着,你欠缺的底气,他帮你补,当你睡得正香甜,可知他耗损多少仙息?他只差没替你生孩子。」
一如凡人孕育仙胎,本就是赌命之举,而且赌的,是七分的必死,怀财虽是提上来的神,本质比凡人好不了多少,仙资稀薄得惨不忍睹,怀上仙胎自然危险。
尤其,还怀上……这么一个仙胎,未出世,已比母体强大数百……不,数千倍,胎儿自母体获取养分,初孕时期影响不明显,她仙力尚能支撑,后期,孩子越大,负担越大,光凭她,如何能应付?
每一日,对母体都是一场劫。
她的劫,全是鎏金默默替她渡化,渡得她浑然不觉。
「他什么都没说……」她喃喃道,抬手抚上鎏金的脸庞,他睡得极沉,面色看上去倒很好,眉宇间亦无任何痛苦。
「为了让他好好休养,我下了颇重的手,他应该还会睡上三日,他若不昏,仍一心想着替你渡气,劝都劝不住。」这重手,霉神下得毫无歉意,不听话的病人,就须采不听话的手段治疗。
光算算次数,她产下孩子已有六日,鎏金却不下六十次想返回小破屋,忒不安分,霉神没工夫和他好好说,直接动手比较快,一了百了。
知道鎏金情况无恙,她松口气的同时,自责与心疼,也涌了上来。
他为她做的事,太多太多,而他,只字不提。
她一直以为他很聪明,结果,也是个傻的。
傻傻拿命去保护她与孩子,不计后果;傻傻地默默付出,不求她偿还,不索讨回报……
怀财枕在他胸口,低低骂了他一声笨蛋,睫上却带薄薄泪光。
忽而,门扉传来几声轻扣,一名美丽妇人步入未掩的房内,手里怀抱熟睡的婴娃,步伐放得既轻且缓,就听见霉神颔首后道了句:「金玥夫人。」
「我想,她一定很想见孩子,赶紧抱来给他娘亲看看。」金玥夫人微微一福,举止十分端庄温雅,不带女子惯常娇嗲,倒显当家主母威仪,可她面庞慈祥,浅笑悬挂,和煦若月光,毫不见距离感,高髻云鬓间,仅添了一支金花玉步揺,高雅又不失贵气,一身洁白云裳,因染上金雾而泛有月晕色光芒。
鎏金的眉宇神韵,与金玥夫人最相似,不过金玥夫人并无一头金发,青丝黑若浓墨,怀财曾经远远见过她一面,在某个筵席上,未有机会交谈过。
听见孩子两字,怀财强撑精神坐起,顾不得该向金玥夫人道谢,急于要看破财。
「这两只我诊完了,皆无大碍,我去将自家徒儿领过来。」霉神起身告退,金玥夫人回之以礼,命婢女送霉神离去。
体恤怀财尚未恢复休力,金玥夫人矮身,将孩子安稳置于他爹娘之间的床中,方便怀财能触碰到他。
肚里揣着孩子多年,这却是母子第一眼相见。
怀财难掩激动欢喜,小心翼翼轻触奶嫩的粉颊,视线将孩子模样瞧了又瞧,舍不得眨眼。
「孩子很乖,几乎不吵不闹,鎏金刚出生时也是这模样,从不让爹娘操心。」金玥夫人微微笑道,她对这孙子很是喜爱,这几日全是她贴身亲带,几乎没片刻分开。
而对于怀财,鎏金先前拨了空,将穷神一家的故事告知长辈,虽说穷财两家恩怨已久,并非对彼此一无所知,但财神一族所知道的,与鎏金口中道来的,又有那么一些些不同。
那些不同,既细微,又残酷,道来一段贫苦人的悲伤和无助。
若易地而处,换他们成为穷神一家,都觉得一纸阴状,怒告财神渎职,算是客气了。
既然别人都对你们客气了,你们又有何资格把对方当成仇敌?
金玥夫人对这位穷神三代,已经毫无恶感,昔年知晓的种种恩怨是非,有太多是听从公公单方面说法,迳自视穷神一家为敌对,如今越是明白实情,越该对怀财心生补偿才是。
怀财想抱孩子又不敢,怕自己此刻力气不够,而且也没人教过她怎么抱,孩子看起来软绵绵的,好小,好柔弱,她连多摸两下都担心会刮伤了他。
「不心急,等养好了身子,养足了体力,有的是机会抱他。」金玥夫人明白她的渴望,轻声安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