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一切情况急转直下,教人措手不及!
一夕之间,皇后偕同镇国将军举兵造反,斩先皇于龙殿之上,以兵力胁迫文武百官投诚,若不从,当下处死,并诛连九族。
而玉润美好的少年,从此下落不明,朝中再难见他翩翩风姿。
众人皆以为他丧命宫闱深处,殊不知,他被亲信拼死护送逃出,一路狼狈飘零、险中求生,辗转来到海上孤岛。
曾教女子倾心的俊容,被抹了毒,徒剩一片腐烂狰狞;曾让人闻之悦耳的温嗓,再开口,残败不全,双足遭削,谪仙般挺拔身姿,永远凋萎……
梅文鼎用着炭火烫坏的声嗓,仰天狂笑,扯心裂肺:枉读圣贤书!枉读圣贤书呐!学识如何?智慧又如何?满腔抱负又如何?!不敌大刀一把……不敌弓弩一柄——
话语未完,梅文鼎口吐鲜血,晕厥过去,此后那残破的身子,总在病病沉沉中熬度。
之后,梅氏家训第一条,弃文,从武。书可以不念,功夫不能不学。
当初护梅文鼎出逃的亲信,伤的伤,残的残,随病重的主子落脚孤岛,赤诚不离。
那便是蛟龙寨其余当家的旧事,上一代是主仆,这一代成为金兰兄弟,下一代可望结为姻缘。
“二爷爷那身本领,按战功累积上去,迟早赏个‘大将军’给他当,二叔你可算上将门之后,名列‘王公贵族’同一挂。”
“呸呸呸!谁跟他们同一挂?!你小子少给二叔乱攀关系!”二叔巴他后脑杓,最气旁人提这事儿,父亲那辈的惨痛遭遇,影响他们对“王公贵族”观感。
每遇官船行经,蚊龙寨必放下所有工作,抢。
就算劫不到多少钱财,把整船兵官捆在船桅再送回去,心里也他奶奶的一个字,爽。
也因如此,蚊龙寨经历数次官剿围捕,每回惊险取胜后,总难免元气大伤,前些年才决定,减少主动挑衅,让寨中安生几年,全寨休养生息,毕竟第三代年纪尚轻,不愿他们在战火中长大。
梅海雁没空去揉后脑杓,一眼被另个精致红木箱吸引,他伸出长腿,挑开箱盒,里头是一袭大红嫁裳。
丝料鲜红似花,泛有淡淡柔光,襟口绣以金线祥纹、七彩花丛,繁华盛开。
与嫁裳并放的凤冠套件,舍弃赘重冠式,以凤翔姿态为构思,澄黄金丝揉造盘制,每根凤羽、每道弯折与延展,包括配置的耳勾、花钗,作工何其精细,教人赞叹。
凤身镶满珍贵红珠,再垂挂数十条小金链,用以覆掩新妇娇容,看来既高贵,又不俗艳;简单却不失庄重。
他不由得勾勒,若福佑穿上……她定会嫌累赘、嫌麻烦、嫌凤冠是用来压断女人颈子的凶器。
但,一定好看。
她长发乌黑柔亮,金凤冠最为相衬,垂下的金流苏,在她圆润颊畔轻轻摇曳,晃荡一波金光,朱唇再点上一抹脂红,增添艳色……
想着想着,背脊一阵酥麻,穿上好看,半脱半褪更好看。
“这一箱我要了。”梅海雁动手去取,很是猴急,怕被旁人抢先。
“嘿,你小子眼光不错,这嫁衣好看,真适合我家乐乐。”二叔乐颠颠的,咧嘴赞道。瞧梅海雁双眼发亮,一副等不及的模样,看来两个孩子婚期有谱呀。
“谁说要给乐乐?”梅海雁毫不留情打破二叔的绮丽想像。
二叔一时愣呆,脱口问:“不给乐乐你要给谁?”
这句话的另一个涵义是:不娶乐乐你他娘的要娶谁呀?
“福佑。”梅海雁很痛快给了答案。
然后,更痛快被二叔重揍一拳,架到梅寨主面前,为宝贝爱女讨个公道。
当福佑被唤至寨厅,里头已吵完一轮,寨主和二叔喝茶润喉兼消气,梅海雁脸上瘀红一片,嘴角渗血,人呈现大字型,躺平在一片杯盘狼藉里。
她不清楚发生何事,却遭寨主喝令,跟那混崽子跪在一块。
在场有资格冠上“混崽子”之名,除梅海雁外,没有第二只了,福佑乖乖往他身边跪。
梅海雁伸手握向她,带血的唇角,扯开一记咧笑。
你又惹了什么事?她眼神在问。
他笑容加大,扯痛颊上的拳伤,表情龇牙咧嘴,她拧了袖口,替他擦拭血迹。
“老牛吃嫩草!”梅寨主重重拍椅柄,冷声哼。
福佑一开始真没听懂,完全不知道话里的“老牛”与“嫩草”所指为何,直到擦完梅海雁嘴角的血,而梅海雁依旧握紧她的手不放,一脸笑容青春洋溢,活脱脱身负“嫩草”之姿,这代表一老牛是她?!
福佑惊觉之后,讶然抬眸,对上梅寨主凛厉眼神。
好吧……这一世算起来,她比较老没错,可她没想吃嫩草呀!
“我爹他答应了,说我乖乖让二叔揍十拳,便不逼我娶佟海乐,可以娶你。”梅海雁又咧嘴,这回再痛也要笑着说完。
老牛不想吃嫩草,嫩草何忍苦苦相逼!
她有种嘴里被强塞一把草的滋味,青涩损喉,有口难言,心想:
寨主你也太宠溺儿子了呀!这种时候不是应该倾力阻止他胡来,耍尽一切手段拆散我们,甚至不惜以断绝父子关系相胁——嗯……梅海雁没在怕,这招没用。
区区十拳就跟他算了,慈父多败儿呀,寨主!
福佑压低声,对梅海雁嘀咕:“你怎不问问,我答应不?”老牛的意愿不重要了吗?!
“我也乖乖让你揍十拳,你一定会答应。”嘿嘿。
他根本吃定她对他的纵容,自小到大,她哪一回没顺了他心意?
八岁那年,两人偷划小舟,只为到岸上邻镇喝碗糖水。
九岁那年,他想放烟花,拉她一块当共犯,去火药库里盗材料,结果烟花没做成,险些炸掉蛟龙寨。
十岁那年,他跟他爹呕气,坏主意冲脑,要她帮着他挖陷阱,让他爹摔进里头吃吃苦一陷阱内,铺满苦瓜,他爹最讨厌的食物。
更多的,罄竹难书,件件有他也有她。
哪怕她嘴里念、脸上不情愿,可最后,全教他得逞,陪他做过无数坏事。
福佑瞪他,更恼他说得没错。
慈徒多败师,同理可证。
“大庭广众下眉来眼去!成何体统!你们节制点!”梅寨主又吼,一旁二叔也跟着啐声。
梅海雁捂着胸坐起,手臂直接挂福佑肩上,将人往怀里带。
“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到此为止,男人说话算话,你们不干涉我和福佑的婚事!”梅海雁顶嘴。
“我没说答应——”她企图重申“吃草权”,肩胛被他握得恁紧,整张脸惨遭压进他胸膛,剥夺发言资格,呜,老牛真的没人权啦!
“她长得没乐乐美,年龄比你大那么多,身上还带什么长不大的病,你小子看上她哪一点?!”二叔就想问个所以然,自个儿宝贝爱女输在何处。
“我就是喜欢她,这辈子,只喜欢她一个,她是真心待我好,谁都不及她的真诚,我在她眼中清楚看到,她有多重视我!”梅海雁声嗓坚定,说道。
福佑本来还在他怀里挣扎,试图拉开与他的距离,却听见他这番言论时,停下了动作。
她当然重视他,他是她师尊,她此世唯一的亲人,她以为自己将情感隐藏得很好,不轻易被旁人看穿,没料到梅海雁瞧得一清二楚。
“你根本是拿她当娘看!”梅寨主后悔儿子最需要娘亲陪伴的年岁,摆了只老牛……不,摆了个女人在他身边,造成今日景况。
“娘?我心目中的娘亲,就是一个抛下孩子,自己独自逃跑的女人!她凭什么和福佑相比?!福佑待我好过她千百倍,我绝不会将福佑摆在她的位置上!”
第十一章(2)
提及娘亲,梅海雁已由儿时的怨怼,转变为今日的冷言。
曾经,他恨过他娘,恨她狠心弃子,害他不时被同侪笑他没娘。
长大之后,他逐渐能理解她,一个年轻姑娘,随家人乘船回乡,却遇帆贼抢劫,她的花容月貌得到帆贼头儿的惊艳,近而强娶为妻,她并无心顺从,一意想逃离蚊龙寨,无论日后丈夫如何百般示好,即便产下儿子,芳心如铁,不曾软化。
终于在某次的机会,她藏身于每月固定送鲜蔬至岛上的货船竹篓内,永远逃离了此地,从此失去踪影。
梅海雁理解她,不代表他原谅她,拿她跟福佑相提并论,简直严重辱没了福佑。
“我受伤生病,是福佑彻夜守着不睡,我伤心难过,是福佑静静在旁陪伴,她从不在口头上甜言蜜语说她有多珍视我,可是她的举止、她的动作,无一不让我感觉,我在她心中的重要性,远远胜过任何一人,包括她自己。
“我一直是用男人的眼神看待福佑,一心渴望快快长大,长得比她高、比她壮,证明我有足够的力量,成为她的一片天,支撑她、保护她——我不是儿戏,更非一时兴起,这念头,我到现在仍旧坚持。”梅海雁唇瓣抵着她的发漩,吁息般倾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