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一边嘀咕“是怎么逃的?”,一边抽开腰间所缠长鞭,打算权充麻绳暂用,要把人绑起。
不过绑人之前,按照以往惯例,得先教训俘虏逃跑的蠢举,杀鸡儆猴。
于是长鞭甫动,鞭势如蛇扑咬,快狠准抽向福佑腿侧。
火辣辣疼痛瞬间袭来,福佑连尖叫都来不及,裙上已被长鞭抽出一道裂口,露出皮开肉绽的肌肤,她见第二鞭又要落下,心知避无可避,胡乱护住头脸,要将伤害减至最低——
“二叔!停手!”梅海雁突然一个闪身,往福佑身前挡。
二叔心急收势,硬生生扯回鞭袭,仍嫌迟了些,鞭尾扫中梅海雁小小脸腮,擦出淡淡红痕,所幸并未见血。
“小祖宗呀!你这是干什么?!差一点点,只差一点点,我就要把你眼珠子给打爆了!然后你爹就会把我的脑袋给打爆!”二叔险些铸下大错,万幸神佛有保佑,使他免于一死。
梅海雁感觉颊上传来麻痛,灼烫难受,不难想像,遭狠抽一鞭的她,怕是更疼吧,要是再被二叔绑回地牢,没饿她个三四顿哪会放过她。
他不是心软,更非怜悯,孩子还不懂那些高贵情操,只是发乎本能,不想看见她受苦受罚。
心底有个声音在说,非得为她做些什么,绝不能让她被欺负,得要好好保护她。
而那个声音,回荡着最响亮的一句,他直接脱口而出:
“这个夫乳,我要了。”
第十章 少年(1)
“这个夫乳,我要了。阿香侍候得不好,又没耐心、又凶、又啰嗦,我换个新婢女正好。”小小娃霸气宣告,一口理由说来天经地义、唯我独尊。
这小子被养坏了脾气,二叔是明白的,小子老爹平日待他虽不宠溺纵容,可暗地里,哪回不是百般顺他的意?
毕竟小子自小跑了娘,亲情这一块,注定残缺一角,小子老爹只能从其余部分来补,于是吃的喝的用的,无不给小子最好的,换婢女比吵着养条狗更容易,九成九必能如愿。
这事儿,二叔倒是能作主,区区一婢女,要十个也行。
“怕她到时候又给逃了,二叔先带回去,好好教训教训她,让她永远没胆做蠢事,二叔再亲自给你送过来。”
“不要,我自己教。”梅海雁不放人。二叔口中的“教训”,不就是用鞭子将人抽得半死,心生惧怕,永远只有这老招。
“好啦好啦,自己教就自己教,二叔不管你了,以后婢女爬到你头顶,你别来哭给二叔听!”
“哼!”小孩子的傲性,被妥妥激发起来,二叔这么一说,更不愿服输。“二叔帮我把人抱进我房里,她刚溺水,好像动不了。”
“行。”二叔鞭子缠回腰间,腾出手,将福佑一把扛上肩头,轻松得宛若她仅是麻布袋一只,梅海雁跟在身后,走回寨堡之内。
福佑更确定他们是帆贼了,指名要谁当小婢就当小婢,都不过问别人意愿,这恶霸习性,果真非奸即盗。
不过她目前只能暂时认分,在小玉雀带她回家之前,留在娃娃师尊身旁一阵子,也无妨——心里,小小渴望,多与他相处一会儿。
二叔把人摆进梅海雁房里长榻,甩用手便走了,福佑此时已觉四肢轻巧不少,支撑身体坐起,朝梅海雁招招手:
“你这里,可有伤药?”她环视他的房,以一个娃儿寝室而言,这儿相当大,地板散落无数童玩,木剑、木戟、木棍……就不能玩些和平的玩具吗?
“等等。”他们这群娃儿老在外头打打闹闹,磕了撞了是常事,二婶一人给他们发过一大罐金创药,供他们随时使用。
他在一堆童玩间找出药罐,递给她。
福佑掀开罐口,指腹沾取些许药泥,便往他脸颊上搽。
他本以为,她讨药,是要替她自己腿侧鞭伤涂搽,没料到是为他抹脸。
“疼吗?”她问,他傻愣愣摇头,又听见她说:“可别留下疤痕才好。”
梅海雁小脸轻红,感觉她指间动作轻柔,混着药泥的清凉气味,挠在颊腮上,融和成一种初尝的温馨体悟。
特别是她的眸光,被恁般关怀注视着,他说不来心底那股欢喜。
“你、你也搽,你被二叔抽了一鞭,很痛吧?”他忆起她腿上的伤,出言催促,要她甭管他,处理好自己才重要。
她微微一笑,面庞做不出太大变化,只是浅浅牵动唇瓣。
师尊就是师尊,无论大的小的,总还是很关心她。
滑过他小脸蛋的柔荑,转而摸上他细软发丝。小师尊真讨人喜爱,让人瞧了心暖暖的。
能看到师尊这模样,倒是不枉此行,就算现在回不了家,也值了。
“别把我当小狗摸!”小孩子很有脾气,容不得她放肆……虽、虽然被摸得乱舒服的,可他这颗脑袋瓜,连他亲娘都没摸过!
……好啦,他娘早早就逃了,抱也没抱过他,他不知道他娘模样为何,这么亲腻的举动,他不习惯!
“要摸也只能再摸一下下!”见她要收手,他又急着嚷。
到底是给摸,还是不给摸呀?
小孩子挺难讨好的,她如他所愿,多摸了一下下,他脸上露出别扭却满足的神情。
就是这神情,害福佑即便想走,也走不开身了。
更何况,她还不知怎么走。
连着几她尝试驱使小玉雀,小玉雀仍是失灵,她干脆换个地方变,例如,曾与师尊光顾过的“仙宴膳坊”,确实成功挪去,她心喜,再想一口气回家,小玉雀又把她带回蛟龙寨,她险些怒摔小玉雀泄忿。
挑战失败,久了她也发懒,不再那般勤劳,改成一月试一遍,接着又变一年试一遍。
到后来,干脆想,留到他七岁生辰过完再走。
怎知他生辰当天得了匹骏马,开心骑上马背奔驰,没半个时辰却传来他坠马消息,伤势虽重,性命倒还无虞,可他哼哼唧唧躺在床上痛吟,小小身躯疼得连翻身都做不到,她怎可能走得开脚?自然留下来照顾他,给他喂汤换药,擦澡拭身。
他这一摔,足足养了半年,身板瘦了一圈,她努力帮他养肉,想着等他满八岁再走。
他八岁时,与同伴玩耍过头,误伤其中一位,挨完他爹的惩罚板子,又被他爹罚跪一天,他倨强多跪两直到玩伴无事清醒才肯起。
可他自己身上伤势太晚治,夜里发起高烧,她看顾他整夜,那巴掌大的小脸全是汗,想哭不敢哭,喃喃喊着娘,迷糊呓语,听了她心揪疼,把他小手握入掌心轻蹭,在他耳边说话,要他安心、要他别怕,她整晚都不敢合眼松懈。
她在娃娃师尊身上,看到儿时的自己,每次脆弱生病时,最最想娘的可怜模样。
她的师尊,怎么会有这般柔弱的时刻?在她眼中,他一直是那么谈笑风生、无所不能的。
摸着小娃细腻黑发,她态度软化,想着,留下来保护这小小师尊,也是徒儿该做的……
不知怎么走,也舍不下他走,于是,也就不走了……
福佑似乎越来越明白,师尊入世轮回之前,对她简述“一世抵四鞭”那番话语的涵义。
涉入一个全新人生,拥有新的家人朋友,朝夕相处,共同经历许许多多,情感层叠纠葛交错,难以一笔割舍厘清,那些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架构成这一世的这一个人。
如同梅无尽之于她,是师尊,是给她新生命的恩人,地位崇高,宛如父亲;而梅海雁,则像她一手带大的孩子,他任性,他骄傲,却也寂寞,表面看似不在乎是否有娘在身畔,实则渴望母爱,从她身上寻求“娘亲”的模样……
一世的“梅无尽”,一世的“梅海雁”,她加诸的感情,并不相同。
面对梅无尽,她大可依赖,所有麻烦全丢给他去解决,她安心当个废徒儿,天塌下来也有师尊顶着先。
换成了梅海雁,她角色大不同,她会想保护他、疼爱他,看那张稚气漂亮的脸蛋,绽放笑靥,雪霁天晴,教人瞧了心融,不舍他伤心哭泣、孤单寂寞。
不过,仅限于十岁之前的梅海雁,现在的“梅海雁”,又是另一层级的妖孽……
光阴飞逝如梭,交织着四季变化,可对福佑来说,并不显着。
在梅无尽身旁,岁岁年年不觉晓,已停止生长的她,不曾再去细数时日,任凭更迭,时光已于她身上静歇止步,过一年或过一皆是相同的。
人间十几载,以前认为漫长,现在却像眨眼,孩子成长的速度,记载着她忽略的年岁变化。
曾经的小娃娃,已经长得比她高壮,当年得追着她步伐跑,而今,远远走在她前头,还须止步回身,等她跟上。
哭着说窗外树影像妖魔鬼怪,要她陪他一块睡的孩子,好似才没多久前的事,如今,颀高身影驻足前方,竟能为她遮蔽烈阳。
“原来,脚短真的走得比较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