翎花说服了福佑两日,给胖白贰带食物来时,总在她耳畔叨念,福佑大抵是心烦了……或是心痒了,终于颔首同意,跟翎花走这么一趟。
由于是悄悄地来,她选了梅无尽惯常的午憩时辰,回到这个熟悉之地。
石园依旧清宁,小径未见枯黄落叶,药圃的草药青青茁壮,一切的一切,仿佛未曾变化。
她猜想,拿回了泥躯,不是摆在院里便是房里,两处都去瞧瞧,她领在前头,带着翎花先往院里走,突地,一声慵懒男嗓,透过不远窗扇——
“福佑。”
翎花与福佑乍惊,以为被发现,两人迅似飞兔,缩身往石山后头躲。
“来了。”厨房匆匆闪出一道身影,走得很急,远远赶抵,不敢稍有怠慢。
那面容,那声音——正是李福佑的泥躯。
“倒杯茶来。”不见男人容颜探出窗,只听熟悉的温润嗓音续道。
“……”翎花惊讶之后,不安地转向福佑,可福佑神情未变,望着走远的那个自已,眸眨也不眨,沉默得好平静。
泥躯福佑很快折返,手里端稳茶盅,一袭浅绿色长裙滚银丝,嫩苗那般青翠,裙摆拂过阶廊,跫音轻作。
那是某一年生辰,梅无尽问她想要什么,新衣裳是她能想到,最奢侈的东西,她在世为人时,不曾拥有过一条新衣,总是拾邻人不要的、补丁的,在她心目中,新衣裳是最珍贵之物,弟弟新年穿着新棉袄时,看起来好精神、好开心……
所以当梅无尽开了口,浅笑对她说:提看看,我能成全你。
而听完她的要求,他不像爹娘皱眉斥她不懂事、不会替家里省钱,反倒笑容加深,说:这么不贪心呀?喜欢什么颜色呢?
她得到的,正是这件嫩如新芽的美丽衣裙。
她好喜欢,舍不得穿,记忆中只在当天穿了一次,便小心翼翼洗净、哂暖,收妥于箱子里……
现在,穿在另一个“她”身上。
不知是否藏得不够好,忘了密实避开日芒,福佑魂魄被晒得有些晕眩……以及刺痛。
同样的日光,落在泥躯福佑身上,却明亮漏耀眼,她发扎辫髻,簪上嫩色鲜花,唇边一抹温驯笑靥,明明与她同样容貌,又清楚能分辨两人不同。
她素来最不擅梳髻,自小没太多闲功夫去细细梳理长发,总是胡乱绑绑了事,那繁复的髻型,是梅无尽好心情时招她过来,替她梳成才有的……
泥躯福佑端茶进屋,便没再出来了。
“走吧。”
末了,福佑谈淡开口,声音还算持平。
是该走了,这就是答案。
有她没她,有何差异?谁都可以变成“福佑”,谁都能成为他的“爱徒”。
回去的路上,翎花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到打嗝,反倒是福佑安慰她,真弄不懂……被取而代之的苦主都没哭了,关你屁事的旁观者却凄凄惨惨直掉泪。
“都怪我——为什么要劝你来——早知、知道就不来了——”翎花好自责。
全是她的错,错在她以为梅无尽会有一些些良心,谁知道,他真把她那天的挑衅吠语——她的身躯你带走!爱找哪条魂魄就找哪条魂魄塞进去,一样就是个“李福佑”,如你所愿,要多乖巧便多乖巧!坐实了!
“倒也还好,知道他找到人照料他起居,我就不用替他操心。”这句话,有几分违心、几分真心,福佑自己也不明白。
一方面,看见他日子照旧,舒心慵闲,使唤人倒茶端水,不因缺少她而不便,感觉失落;另一方面,又觉得……如此甚好。
她离开他,从来就不是想见他过得不好,那般自私的想法,她没有。
“他仍肯将那具泥躯留在身边,代表我的长相……顺了他的眼缘吧。”至少,她还是有些可取之处。
是哭,想到她以前也曾被师尊视为替身,心里痛楚犹存,可今日,见到正主儿遭替身取代,才知道,无论正主儿或替身,都有自己独尝的煎熬。
“不哭,没事儿的。”福佑被她哭到已无伤感之心,明明脱离了泥躯,魂魄拥有流泪的本能,她却丝毫没有泪意。
“要哭,也得先把我送回去再哭,我继续在这儿待下去,很快就散了……”
翎花这先发现,福佑半具身躯,在阳光下,徐徐蒸融——
第十六章 落殇(1)
“福佑。”
梅无尽喊一声,立刻有人上前,双手乖顺搭在身前,螓首压低低的,静候他下一句吩咐。
“替我挑几本书来。”
“是。”领命后,动作分毫不敢拖延,速速去办。
梅无尽略扬眸,凝望那熟悉背影发怔。
背影是很熟悉没错,毕竟是同一具泥躯,每根寒毛、每寸肌肤,甚至发间味道,确确实实为福佑所有。
当日他抱她回来,见泥躯渐呈干涸,便用自身法术,往泥躯里灌入一道仙息,由仙息继续喂养泥躯,让它保持堪用状态……这样做,有何意义?他默默自问。
守着这具泥躯,也等不回散去的原主魂魄。
他跑了一趟冥城问过,脱离泥躯的福佑,是否回到冥城,文判直言道:她已由冥城除名,不归此处管,生死轮回再无她一份。容他提醒提醒霉神天尊这老人家,造成此情此况,多赖您的阴魂不散。
再无她一份,若魂散了,就真的……散了,变成什么也没有的虚无,茫茫天地,飘渺烟尘,亦寻不着她一丝。
泥躯替他搬了叠书回来,摆在他探手可及的小几上,挑的书都不错,医知概要一至十册,中间连贯,半本不漏,够他读个三天三夜。
以前福佑可没这习惯,《概要》跳着挑个两本,《食疗》挑一本,《棋技》挑一本,《如何做家具》挑一本,《银两花在刀口上》挑一本……问她何以涉猎如此之广,她还能头头是道地回他:
医书里读到当归枸杞人参,就会想喝碗热呼呼的补汤,但补过了头,流了鼻血只好卧床躺躺,躺着无聊翻翻《棋技》,一时技痒找人切磋,输棋拍桌不小心拍碎桌子,总得自己修一修,真修不好只能买,买的话,要多逛几家铺,比较比较哪家物美价廉……
她天马行空的脑补,着实让人追赶不上。
当然,泥躯也追不上。
诸如此类的许多小地方,很快将他打回现实眼前这个福佑,终究不是福佑。
刻意让她穿上福佑的衣裳,梳起福佑梳过的发髻,把福佑的名字给她,要她做起福佑惯做的工作,嘴里喊她千百遍福佑,她,也成不了真真正正的“李福佑”。
人或妖或魔或仙或鬼,初初带来的肉身,皆是纯粹的容器,逐渐添加诸事历练、考验、成长、伤害,佐以记忆堆叠,进而造就每一个独一无二的个性,成就这一个人的处事态度和遇事反应,许许多多的好坏习惯,也全是这般形成。
所以福佑讨厌男人,不喜欢冬天洗衣裳,对吃食不挑,盘里不容剩下饭菜,平时不爱说话,几乎不曾开口讨要过东西,对于儿时没能获得之物,带有几分病态的珍爱——
她的经历,她的记忆,她的过往,这些加总起来,才有那样的李福佑。
他却要逼迫她,抹掉其一段记忆,这不等同否决了其一部分的她吗?
而且,否决掉的那一部分,是她的爱情,难怪她宁可远走,也不愿失去,更不愿再傻乎乎留在他身边,任他将“徒儿”这顶帽子往她头上扣。
这一刻,他懵了,也懂了。
懵的是自己怎会说出“不知该如何待你”的蠢话。
懂的是,“不知如何待你”这句,重重伤害了她,而她选择“不如不待”的远去,竟将他反噬得如此空寂。
如此之痛。
见泥躯仍静伫一旁,他瞧了心烦,沉声道:
“出去,我没唤你不许进来。”对他而言,眼前这“福佑”只是养着泥躯的假人,他无法也无须用对待福佑的面容,去对待她。
“是。”泥躯福身,立马退下,从不拂逆他,没第二句啰嗦,自然更不会有福佑偶翻白眼的腹诽眼神。
屋里,恢复静寂,窗扉虚掩,挡去外头日丽阳光,天人之居,竟显死气沉沉,他只影独坐,心思没留在书册上,翻也未曾去翻。
淡若清水的无味日子,成为霉神的千万年来,他早该过惯,也知如何打发漫漫时岁,怎么现在才短短几日,就觉得空虚寂寞冷?
觉得思念,觉得难熬,觉得……痛。
痛到……甚至在半刻前,恍惚以为,感知到她的一丝气息,近在咫尺,未曾远扬。
然他不只一次施术,每个深浓静夜里,彻夜未眠,一体分三魂,各往天地人三界,去探寻、去追溯,要找她的离魂究竟何在,却回回失望。
她是真的未在任何一处,所能寻到的,不过是些往曾贴身之物上所残存……最后悬念。
可是,福佑,在你悬念之中,梅海雁不可抛,那么,我呢?
你宁要回忆,宁要他,却不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