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儿很美,这儿很静,这儿……很好。
“你喜欢这里吗?”她轻声,问着怀里的他,死人不可能答话,回应她的,只有飞花如而泪坠下,拂过发梢的声音。
她把他葬在樱树下,用他赠予她护身的短匕,亲手挖了坟穴,樱树为墓碑,樱瓣为纸钱,埋尽他短暂一生的光景。
她双手泥污,衣裙染满土灰,圆眸茫然空洞,呆坐那抔黄土旁,疲倦得连根指头都抬不起来。
可就算如此累、双眼如此酸涩,始终一滴汗、一颗泪,也未能淌下。
此地见不到日升,亦无月落,她不知道自己维持同一姿势多久,樱瓣在她周围积累一层,也覆暖不了身。
樱花似雨,无风自落,迷蒙让她忆起那回冰冷雨日,她万念俱灰,一无所有,等待死亡降临,梅无尽却在此时出现,执着伞,悠然走近……“师尊……”
她想见他……她好想见他!
突然之间,急需看见他的笑靥,让她知道,这不是一场死亡、不是一种失去,她不必为此胸臆疼痛,没有了梅海雁,她还有师尊!
梅海雁不是逝去,他只是恢复成梅无尽……他仍是在的!
福佑从樱花瓣间爬志,浑身因姿势固定太久而发麻僵痛,她忽略它,由怀里掏寻小玉雀,用尽所有的气力,想着梅无尽——
小玉雀如她所愿,将她带回了家。
那处十几年未能踏回的地方。
她一时恍惚,双脚麻疼,无法顺利站起,瘫坐在家门前,看着眼前的熟悉与陌生。
“师尊……师尊……”她小声喊,不敢大声,怕喊了太响,无人回应的失落更深。
……回来了吗?还是仍在冥城,等待涤尘而归?
腿部的麻意未能舒缓,她却急于入家门,索性用上双手,挪爬了几步。
一双墨履,踏入她视线之中。
福佑仰起头,看见梅无尽站在面前,黑长发披散似缎,连衣裳也未理妥,一副小憩初醒,惺忪的慵懒。
“还说会在家乖乖等我,为师都回来了三天,也不见你踪影。”他屈膝蹲下,与她平视,拂去她发间及领口的落花瓣。
“师尊……”福佑去揪他衣袖,直到掌心握个满盈,不再空虚,才觉得稍稍安心。
他是真的,不是虚幻,她能牢牢握住他……
“脚麻了?能站起来吗?”他一手搀起她,见她身姿摇晃不稳,左掌托往她脖后。
这动作,梅海雁也很常做。
不过,梅无尽很快便收回左掌,不似梅海雁,老赖着不肯走,有时还往下挪移几寸,往她臀儿去……
梅无尽能读她心思,即便不读,她的眼神,也泄漏了太多。
他低叹:“入世一遭,沾染上的种种尘缘,最是蚀骨难消,所以为师才叮嘱你,想念为师时,来看看为师,看完就该走,而不是留在那儿,经历不该经历的俗事。”
当初给了她小玉雀,本想让她行个方便,如今想来,千错万错。
“……”他口中的那些“俗事”,他记得吗?还是随仙魂回归,便忘得一干二净?
“为师记得的。”关于梅海雁的所有,点点滴滴,桩桩件件,他全都记得。
“那……”她正欲开口,脑子里什么也没想,只是本能要问:包括与我成亲……
唇瓣甫张,便被他伸指按抵,阻了险些脱口的话。
他温润的嗓音,取代她说:“神,将入世视为一种惩罪,如同冥城每送出一次轮回,必要魂体饮下孟婆汤,因为累世的记忆,是沉重负担,记得上辈子的情仇恩怨,只会拖累此生……神最忌情,尤其是私情,一旦心中存私,大爱难顾,虽虽所有神只皆须无情,可只消一丝偏差,入魔的下场,你亲眼见过。”
最血淋淋的实例,便是瘟神夭厉,遭判孤绝岩百年刑期。
福佑无语,句句都听得懂,却句句无从插话。
“为师认为,那世的梅海雁既死,天命已达,我刑已满,再无半点价值,何必再记?不如,我替你抹去回忆,让上世种种,随风而去吧。”
这三日,他想了很多,初初踏回家里,思及要面对她,他心情确实复杂。
为人师表,入一趟人世,居然把爱徒给娶了,夜夜蹭着人取暖,最爱躺在她腿上让她掏耳,更别提如何摁着人,吻得她在怀里轻轻颤抖,再畅快淋漓地与她合而为一,享受最甜美的欢快——思绪到此强硬止步,再往下想,入魔之路真的有他一份。
见她未归,他松了口气,于是未急于寻她,独坐松下,思索这师徒关系,该如何走下去才好。
最后想出来的结论,这样最好。
没了那段记忆,粉饰太平,天知地知我知她不知,彼此不至于相处尴尬,又能重归最初,他也才能站稳立场——用师尊与徒儿的方式。
福佑面无表情,镶在脸上的一双圆圆黑眸,茫然瞅着他,迷惑,不解,仿佛他用着她不懂的神语,说了些艰涩的劝世大道理。
上世种种,随风而去?……
“你我单单纯纯,只做师徒,这样更好些,像以前,活得自在轻松快意,赴仙宴,喝仙酒,闲来无事便到城里吃吃逛逛,不涉人间狭隘的小情小爱……若不然,为师不知该如何待你。”梅无尽苦笑,他曾为她,犯下杀戒,还极狠地毁尽凡胎魂体,他怕,自己再深入,会更失控,变成老友那般——
无论他语调如何闲逸,眉心间,几乎难以分辨的淡蹙,福佑没有遗漏掉。
原来,拥有那世相爱的记忆,对他,是这般的苦恼。
不知该如何待她……是因为,不想再像梅海雁那世,那样痴缠爱她的意思了吗?
她静静凝觑他,一句反驳也找不到。
师尊总是对的,她已经习惯信任他,天大地大,谁都不能尽信,只有他,绝不会害她。
他认为这样是好的,那便是了,若她觉得哪儿不对,定是她驽钝,没能想透……
心,疼疼的,也是她的问题。
“你也累坏了吧,先去梳洗梳洗,换身干净衣裳,出来为师给你弄顿饭,吃饱了好睡觉,其余都是明天的事了,嗯?”而他,打算待她入梦,再拈去多余且……无用的记忆。
梅无尽正欲伸手摸她的头,动作太流畅,指尖触及她细腻发丝时,硬生生止住。
这一摸,太亲腻,不合适,以前纯粹当她是徒儿,摸的全是慈爱,可在不久之前的那一世,他这种摸法,搭配上“丈夫对妻子”的宠爱,略显尴尬。
梅无尽清喉一咳,手掌正好挪回嘴前轻掩,佯装风寒露重,喉咙痒痒的。
“好。”她听见自己温驯应答,但声音干干哑哑,有些陌生、有些艰涩。
好什么呢?
好,我去梳洗。好,我去睡觉。还是,好,那些记忆,让师尊收回去,我不要记得了,什么梅海雁什么蛟龙寨,全都不要了……
她不知道,但清楚,这样的答案,他会乐于听见。
果然见他露出“为师欣慰”的宠笑,她眼眸微酸。
福佑乖乖去往澡室,将浑身肮脏打理干净,海咸味好处置,抹皂洗洗就行,但十指的黄泥特别难,替梅海雁挖坟时太出劲,泥石深深扎进肉里,又被层层沙土填入,泡在水里许久也化不去。
看着十指泥黄,想起一杯又一杯覆在梅海雁身上的土,掩去他的永眠音容,她慢慢领悟过来。
原来……那时,她葬下的,不仅只是梅海雁,还有,梅无尽的凡心。
神,不会有的凡心。
于是黄土掩埋,而后腐坏,化为春泥,之后,骨枯身烂,什么也不存在了……
他与她相爱的证据,亦埋进那个坟里,成为上一世的结局。
明早醒来,若她也遗忘了,樱树下的孤坟,再无人知晓何时所立、何人所立,而墓里之人,又有怎生绚烂且短暂的一世经历。
梅海雁这一个人,真的永永远远……不见了。
可他亲手替她戴上的平安扣,仍静躺颈间,往后,她望向胸口这一块莹绿,却再也记不起曾经有个谁,用着哪样的表情,说着哪些话语,将平安扣红绳伃细系妥……
没了记忆,许多身外之物,全失去它独一无二的珍贵价值。
“福佑?”澡室门扇传来轻敲,梅无尽声音在外头响起。
担心她泡得太久,昏倒在澡池里,特别来探探情况——毕竟,她刚经历一场生离死别,方才读她心绪,并不如面庞呈现的平静,他自然多分留意。
可惜,他读出她的惊震、她的迟疑,独独未能读出她的心痛。
她应了一声“欸”,开始穿套衣物,听见他又说:“别泡太久,面快凉掉了。”
他转身正要走,澡室门板咿呀打开,她一身氤氤,长发仍湿,脸蛋映洁月光,白皙晶莹,一双黑眸泛红,仿佛正要落泪,可眼眶干涸,并无水光酝酿,步伐缓缓,出了澡室。
梅无尽长指轻弹,她周身震出一道气劲,将水气弹开,一瞬间干爽无比。
好久没被这么方便“处置”,这些年,长发都得晾在火炉旁,慢慢烘干,有时懒散睡着,梅海雁就会拿布巾和木梳过来,接手替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