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固执,孟孟坐靠在床边,轻柔地说:“小时候我分辨不出人和鬼,还以为都是一样的。三、四岁上下,我碰到一个很坏的恶鬼,他发现我看得见,就故意时常出现,一下子七孔流血、一下子头掉在地上滚来滚去,用最狰狞的鬼样子来吓唬我。我受惊了,偏偏话说不清楚,只会哭闹不休,爹娘被我搞得头昏脑胀,带我看大夫,拜佛驱魔,整个晚上不睡觉,两个人轮流抱着我在屋里走来走去。
“可不管他们怎么做,都阻止不了恶鬼对我的骚扰,他大概觉得我的惊叫让他很有成就吧。短短两天,爹娘吃不下、睡不着,瘦一大圈,娘还担心得病倒了,我也喝了大半个月的药汤。后来,娘形容起那段时间,常说:“那时候,你瘦得像根筷子上头插颗丸子,我和你爹愁得都快不活了。”慢慢地,我开始学着淡定,学着在家人面前对鬼魂视而不见,因为我不想他们为我担心。”
这篇话说得他心头发软,三、四岁?那么小她就习惯把恐慌藏在心底,难怪遭遇那场祸事,她可以藏得那么深,亲如母亲也不知道。
从不考虑别人心情的他心软了、心疼了,霍地起身,一把将她纳入怀里。
他吃不到面,却坐在桌子前面吸了饱饱的面香,那是她的味道,舒服、暖人心肠的味道。
孟孟不知道和凤三散步可以这么有意思。
虽然他每句话都能把人气死,虽然他怪里怪气、没个消停,可是光是站在他身边,和他并肩齐步走,就让她觉得淡淡的甜味在舌间渗透。
“……那一个,你、不要理他,他没胆子过来。”凤三指着吊在树上揺揺晃晃的吊死鬼,说得自信满满。
他发觉自己是鬼界的王,鬼看见他都会吓得急闪,当然也有不怕死的,但他的掌风呼过,一只鬼变成两半,吓得大家看见他都纷纷避让。
昨儿个他特地在村子里外巡一圈,警告各路魂魄,长得太丑的不准出现在孟孟眼前,否则他就让他们变成残障鬼。
孟孟看着吊死鬼,问凤三,“你知道他是谁吗?”
“去!我知道他干么?交朋友?”他还没有落魄到这等程度。
孟孟心平气和地对凤三说:“他叫做柳老三,老是舌头伸得长长的,脸涨成深紫色,眼珠子突在外头,十指指甲都快长成十把匕首了,他已经吊在这里超过五十年。”
她劝过他早点投胎,他见吓不着她,直接跳下树,一脸瘩相地冲着她笑,两条眯落地,他变回原形,样貌还算清秀,眉心有颗朱砂痣,修长的手指一看就是不做事只拿笔的。
“他吓过你?”语出,他头一转,视线刚和柳老三对上,柳老三就吓得从树上摔下来,赶紧躲到树后头。
孟孟忙拉住他,低声说:“柳老三是个书生,小时候被夸成天才,可是之后几次科考不顺利,所有人看着他的目光有了异样,这情况重击他的自尊心。
柳家不是什么名门大户,要不是全家人省吃简用,怎么供得起一个读书人?只是他一路考到三十岁,家人已经不对他抱持希望,常叨念着他该下田或者外出挣个营生,偏偏他越是教人看不起,越不愿意就此放弃,他不成亲、不生子,从早到晚抱着书本,作着当大官、娶娇妻美妾的白日梦。
“父母亲在的时候,还有人肯纵容他,可父母一死,兄弟们每天起早贪黑在田里忙到汗流浃背,累到连话都说不出来也只勉强能供个温饱,在这种情况下,谁愿意养个吃白饭的兄弟?于是找来里正分家。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哪有本事下田过日子,因此在变卖所有家当也换不来一顿温饱后,他上吊了。死前洋洋洒洒留下一大篇遗书,内容不外乎是兄弟不顾念手足之情,硬生生把他逼死之类的话。
“他之所以留下遗书是想让亲戚挞伐兄弟,让兄弟自觉羞愧,偏偏一屋子人没有一个认得了字,还是某个叔叔灵机一动,说:“人都死了,还把这篇文章握在手上,肯定觉得这偏文章写得太好,不舍得放下。”几个人一讨论,决定把“文章”烧给他。他气得差点从棺材里跳出来,就为着这口气,他打死不愿投胎。
“一年年过去,他在树下待习惯了,这块地俨然成了他的私人地盘,阴气很厉害,就算眼睛看不见,大家也直觉地不敢靠近。而柳老三身为老鬼,年轻鬼哪敢入侵,当人时得不到的优越感,当鬼反而得到了,因此他更乐得自在。凤三,你有没有办法叫他去投胎?”
“关我什么事?”他才不做无用之事。
是不关他的事啊,不过……孟孟仰起头,看着枝叶繁茂的大树说道:“这棵树长得真好,小时候我就想在树干上绑两条绳子、挂上秋千。夏天太阳大,若能在树下揺荡,肯定很舒服,可他待在这里,阴气聚集,谁都不敢靠近……”
第五章 凤三身上有古怪(2)
话还没说完呢,只见那个口里嚷嚷着“不关他的事”的凤三快步走上前。
也不晓得跟对方说了什么,只见柳老三越退越远、越退越远,在凤三举起右手时,咻地变成一道白光,瞬间不见踪影。
凤三走回她身边,拍拍手,像要把手心里的脏东西拍掉似的,脸上带着嫌弃,嘴巴却说:“回去让你家杨叔在这里绑上秋千。”
他办到了,孟孟乐得握上他的手,前甩后荡,无比快乐。
“你做好事,会有福报的。”她笑得两道细眉变成弯月。
凤三翻白眼,他哪想做好事,他根本不信福报这种空话,只是……她喜欢荡秋千不是?
他的下巴抬得高高的,但嘴角泄露出两分笑意。
两人继续走着,最后逛到张家。
张阿孝坐在篱笆边,低着头,手里拿把雕刻刀不知在雕些什么,门口有两辆天蓝色的大马车停着。
孟孟拉住凤三上前,“阿孝哥,家里来了客人?”
张阿孝抬头,脸上红红的,笑意溢满眼底。
孟孟也笑了,她还没见过阿孝哥这样髙兴过。“阿孝哥,有好事吗?”
他垂下头,笑意更深,“世子妃来了,同母亲提婚事。”
孟孟扬眉,世子妃亲自来了?
张阿孝口中的世子妃是刚嫁入靖王府不久的纪芳,几年前,一部马车载来纪芳和殷茵,这趟路彻底改变了张家的命运。
纪芳同张阿孝做生意,而殷茵和女儿玥儿则陪在张阿孝身旁,同他说话聊天。
玥儿用天真的笑容融化了张阿孝冰封的心,张阿孝能恢复正常,玥儿厥功甚伟。
殷茵也是个苦命女子,原是官家千金,却因父亲入罪被没入官妓,后来被靖王府的二公子上官庆赎身,在外置屋养着。
上官庆允诺,待正妻入门就寻个机会将她迎进靖王府,没想到这只是一场空话,靖王妃为儿子的名誉,更为着安抚新媳妇,竟打上门来,毁她容貌、取她性命,幸好她命大,和腹中孩子活了下来。
之后她遇见纪芳,两人情同姊妹,在纪芳身上,殷茵学会自立自强,纪芳则给她机会成长蜕变。
眼见日子越来越好过,纪芳与上官檠的感情水到渠成,求得皇帝赐婚,靖王不满长子与区区一名商户女成亲,找上门来,却意外揭开玥儿的身分。
当时上官庆助二皇子逼宫失败,获罪身亡,膝下无子,靖王便想把殷茵和玥儿接进王府。
殷茵自然不肯,但纪芳相劝,靖王府可以给玥儿一个高贵的身分,让她日后择偶有更好的选择,最终殷茵点头。
虽然母女俩搬进靖王府,但玥儿入籍,殷茵不入。
如今世子妃亲自来提亲,给足张家面子,只不过殷茵……一个生过孩子又毁去容貌的女子,张大娘能接受吗?
孟孟朝张阿孝望去,迟疑地问:“以后殷茵姊也要住在柳叶村吗?”
张阿孝微哂,这丫头心思通透,他明白她在担心什么。“我和殷茵已经说定,成亲后在京城里开间木雕铺子,倘若爹娘愿意,便随我入京,若爹娘舍不得离开柳叶村,便在这里盖几间新房,买几个丫头、小厮回来伺候,家里那几亩田便佃给旁人。”
这话说得委婉,孟孟却听明白了。
意思是不管长辈同不同意,张阿孝都已下定决心要结这门亲事。
殷茵在京城里开了好几间铺子,生意做得红红火火,确实不可能搬到乡下。
倘若张大伯、张大娘搬到京城,便是依靠媳妇过日子,怎能给媳妇甩脸子?自然委屈不了殷茵。若两老愿意留在乡下,见面次数少,磨擦也少,彼此间客客气气地,每次见面都像在走亲戚。
过个几年,夫妻俩生下孩子,看在孙子的分上,什么事都能揭过去。
“那我就先恭喜阿孝哥了,哪天请喝喜酒,别忘记下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