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清风吹草响,沙沙声不绝于耳,披在背后的长发凌乱得宛如他此刻的心情,发上几个结,他心里就几个结。
进了姻缘庙,他扫了几眼环境,比印象中还要破烂。
他从怀里取出一只荷包,倒入他当年从这里取走的石头,以指摩挲了两下,便把石头放回神龛上,退了两步,恭敬地跪了下来。
他磕了三个响头,双手合十,忏道:“庙神在上,信徒罗桂杰曾于十多年前在此借宿,当年名唤树林,并在神前起誓此生非韩家小姐不娶。信徒妻子便是韩家小姐,行二,闺名映竹。然而当时信徒一心思念的,是助信徒度过难关的韩家大小姐,韩映梅,在神前恳求的对象也是她。”
他闭眼,深吸了一口气,忍下肺叶间快要爆炸的疼痛。
“信徒原想求娶不得韩家大小姐,找个可以过日子的人,此生就这样了,而映竹正巧是个好对象,又阴错阳差地嫁给了我。”想起那碗醒酒汤,经过了这么久,想来还是觉得温暖。
他浅笑道:“她是个通透、聪颖,又让人心疼的好姑娘。明白事理,相夫持家,待信徒一心一意,不能再好,信徒怎么可能不爱上她,疼她都疼到骨子里去了,更庆幸当初娶进门的是她,而不是韩映梅。
“信徒总在想,若庙神认为信徒违誓,为何不在信徒迎娶映竹的当下,就给信徒教训,反而要到映竹身怀六甲才意外频传?这叫信徒如何接受?”他心有不甘,双手成拳。
“再者,并非信徒恶意背信,是韩映梅不愿下嫁,与林家结亲,信徒才——”
一阵风透门吹来,罗桂杰像明白了什么,狠狠地打了个寒颤,双手颓然地垂在身旁,面如死灰,不敢置信。
“难道……难道是因为韩映梅和离,林家也……也放下心结,不再过问此人,所以、所以……”所以他的誓言又重新牵了起来?
“这样算吗?这样公平吗?!”他对着神龛咬牙低吼,抓住手臂上的伤,指间湿润了还不肯松手。
难道他与映竹注定无法白头到老?这个死心眼的丫头一定会像她父亲一样,夜夜守着他的牌位,不怪他早离开,只怪不能跟他一起走。
因为孩子……流着他血脉的孩子……
“天啊……天啊——”罗桂杰仰天长啸,惊起林中飞鸟。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他跪在地上,泪眼如瀑,想起妻子的笑容、害羞的神色,还有无怨无悔的付出,整个人痛得像被车裂一样。
他不想与映竹分开,真的不想,说好要白头到老,现在却不见得能一起看见明天,为什么他们相处的时光如此短暂?
为什么他不能与真正心爱的人厮守一生?!
“映竹!映竹!”他抱着头,痛哭嘶喊妻子的名字,却无法减轻悲苦,反而更加浓烈。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情绪才缓缓平复下来,又磕了三个响头。
“倘若庙神真要信徒的命不可,还请庙神宽容,待映竹产子后,再收了信徒这条命。”
至少给他机会陪陪他们母子,为孩子起名。
韩映梅突然来到罗家,要求见韩映竹。
韩光义听见大女儿私自回城,相当气愤,韩映竹还在房里绑护腰,他就先到大厅痛斥韩映梅。
“谁准你回来的?怎么没有人通知我?!”韩光义怒拍把手,见到女儿得意的神色,真不知道她到庄子里究竟反省了什么东西。
“你现在给我回去,马上回去!”
“爹,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你要是赶我走,就没有人能救罗桂杰了,他只有等死的分。”韩映梅弹了弹指甲,状似无所谓地说。
“等死的分?”韩映竹顶了颗肚子进来,没忽略韩映梅眼中一闪而逝的嫉妒。“你这话什么意思?”
“就字面上的意思呀。”韩映梅仰起头来看她,笑如春风。“我问你,罗桂杰最近是不是常受伤?!”
韩映竹冷下脸。“你又知道什么了?”
“我当然知道,这事算起来,也是因我而起呢。”韩映梅难藏喜色,带着炫耀的口吻。“我跟你说吧,罗桂杰十多年前在姻缘庙起过誓,说他这辈子呀,非我不娶。这样你知道原因了吧?”
“你、你说……”韩映竹一阵激动,但不想让她看笑话,便强忍下来,凝眉问她。“你怎么知道?!”
“我亲耳听见的。我早上见他往城南走,一脸心神不宁,就好奇跟了上去,谁知道一路跟到了姻缘庙,才听到这段往事。”想到罗桂杰对韩映竹的浓情密意原本是属于她的,她就气恼。“韩映竹,你抢了我的人,现在该还给我了吧?”
“我抢了你的人?”韩映竹嗤笑。“当时是谁寻死觅活不嫁罗桂杰,硬要挤进林家门的?现在有资格在我面前叫嚣?”
“你——”韩映梅气结,这真是她这辈子最懊悔的事。她应该被人呵护在掌心上的,就像韩映竹现在的生活一样,而且这本该属于她的。“反正罗桂杰不娶我,他只有等死的分,我是不影响,就怕你肚子里的孩子,一出生就没了爹。”
“你够了没有?这种尖酸刻薄的话你也说得出来,难怪博恒连睡都不想跟你睡在一起!”韩光义指着韩映梅的鼻尖一阵痛骂。“你以前见好的就想抢,现在连你妹妹的丈夫都不放过,你怎么有脸!”
“随便你怎么说,反正你从以前就只疼映竹,我也不意外你说出这种话。”韩映梅撇过头去,心想只要有了罗桂杰,不会再有人伤得了她。
她想要人疼,这有什么不对了?
“你出去。”韩映竹指着门口,冷眼看着韩映梅。“这里不欢迎你。”
“凭什么?”她现在可是解救罗桂杰唯一的办法呀!
“就凭我是罗家主母。”韩映竹眯起眼,难得鄙视地看着她。“你又是什么东西?就算桂杰非得娶你才能活下来,说不定他宁可死了也不想让你踏进罗家门!”
“你——”韩映梅正要发难,门口就传来数道交错在一块儿的声音,十分杂乱。
“快、快把主子抬进去!进冰窖取冰来!”七峰大手指挥着,没多久,罗桂杰就躺在一块木板上,被人运了进来,身上烧了好多处地方。
韩映竹吓傻了,就要靠过去,八山眼明手快地拦住她。
“夫人,小心身子,千万别激动。”主子最宝贝的人可是她了。
“他怎么会伤成这样?出门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吗?”她抓着八山的手,眼神不离罗桂杰。“你快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八山也急着,说得又急又短促。“仓库起火,有人被困在里面,主子冲进去救人,跑第三趟的时候,呛进太多烟,昏了过去,被火烧了几口子。不过夫人放心,大夫看过,没有什么大碍,只是要用冰。”
“不会有什么大碍……不会有什么大碍……”韩映竹一下腿软,幸好八山搀着,才不至于跌坐在地。
这就是姻缘庙起誓所带来的灾祸吗?他也会像杨福宁一样,莫名其妙横死吗?夫君他没有做错事呀!
“父亲、父亲……夫君他……夫君他……”韩映竹慌了,从八岁后,她不曾向父亲求助,什么事都自个儿扛,可她今天真的扛不住了,扑向父亲,哭得不能自已。
“爹——我不要他有事,我不要他有事!我不要啊……呜呜呜……”
韩映梅也不知道情形会这么严重,吓得嘴巴都合不上了。
“乖,没事,桂杰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韩光义搂住女儿,老眼泛红,无比心疼。“阿华,把大小姐带回去闭门思过,没我的命令不准她踏出房门一步。”
他不知道该怎么帮女儿、女婿度过这次难关,唯一能做的,就是别让韩映梅这孽子捣乱,惹他们心烦!
这事一定会有解决的办法,一定会有的!
第9章(1)
罗桂杰醒来,浑身剧痛,手臂沉重得他完全抬不起来,最多只能动动指头。
仓库起火,里面困了几个人,怎么印象中好像有个女的?曾几何时药坊里有女伙计或女学徒了?
这事必有蹊跷。
他眼珠转了转,认出这是他的房间。
“二丫?”他嗓音像被火灼烧过似的,低哑破碎。
“醒了?”韩映竹坐上床沿,先以手测了他的额温,确认没再烧起来,才松了口气,接过仿夏递来的水,用麦秆汲了些起来,凑到他唇边。“我先喂你喝点水,等下唤七峰进来托你坐着再喝点粥。”
他不是很乐意用这种方式喝水,感觉挺娇气的,可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尤其在她面前,只能顺从地用麦杆喝了几管水。
虽然润了唇,却不能解渴,正想叫妻子唤七峰进来搀他坐起,给他一大碗喝个够,额头忽然感受到几滴冰凉,到口的话又吞了回去。
“别哭了。人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命大得很呢。”他笑了几声,牵动伤口,疼得他只想骂娘,烧伤真不是人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