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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歪着脑袋考虑,半晌说道:“好吧,只有这样了。”她看向他,“你介意留下来过夜吗?”

  他净是笑,笑得她浑身不自在,渐渐红了脸:“我没别的意思。”

  “我知道。”

  他当然知道。她用最没有后座力的方式和他来往,如果他愿意配合,他们可以清水般的方式相处下去,直到她失控,而她可以不失控,他看得很清晰,她拥有运动员的耐力,和手作工艺者的长性。

  她为他让出了自己的卧房,自己则暂睡在母亲过世前的卧房。薄薄一面木墙之隔,他几乎听得到她的一举一动,她脱下外衣换上睡衣的声音,她喝水的声音,上床时床架受到压挤的声音,酣眠的声音。仅仅是靠近,他想象出了所有的画面,并且得以安眠;只是靠近,就得以期待。

  两人相处,并非厮缠,有一半时间是各做各的工作,相安无事。他借用她的书房,偶而会停下手边工作暂歇,舒展筋骨,顺便下楼探视。

  他总是放轻脚步,在她背后窥望。她据于工作室一隅,不是手握刨刀刨木,就是进行木料裁切,大颗汗珠在额角渗出,她一再举臂揩汗,弯腰检视切割面,长久不发一语。偶而望着半成品凝思,才会稍坐一下,揉揉腰脊酸疼的部位。专心一致的背影,唯有马尾在肩背晃荡,她完全将思考凝固在那些未成形的木块板材里,心无旁骛。

  确认是心无旁骛,因为他有一次无意踢到了地上的工具,发出闷响,她竟动也不动,直到他走到她面前,她惊回神,立刻咧嘴笑,“啊,你饿了吗?我马上去煮饭。”

  他并不想烦扰她,直言上馆子打发就好,令他讶异的是她极为坚持,完全不想偷懒,钻进厨房努力为他做出三菜一汤。

  他不懂为什么,老实说,他还挺想念巷口那家面店的在地风味,尤其当她的厨艺实在乏善可陈的时候。简言之,她不过是把食物煮熟,加上盐巴调味,她连基本的葱姜蒜如何搭配不同菜类的普通常识都严重缺乏,烹调功夫毫无层次可言。他想象得出她在国外那段学生生涯大概多以快餐解决民生问题,往后她的母亲和小姨应该没有训练她下过厨。

  吃饭不是大事,不是非讲究不可,他只是爱看她努力和那些食材和炒锅搏斗的模样,生涩略带笨拙,有时甚至滑稽,却又极其努力。

  想到这里,他坐不住了,退出计算机画面,起身下楼。

  厨房有锅碗细碎声响,显然有人要下厨了。他悄立厨房门边,无声观察。

  琳琅满目的蔬果食材摊在料理桌上,红橙黄绿,新鲜硕肥,煞是好看。她没动手,只抱胸托腮,倾着头,盯着一本放在流理台上的书阅读,思索了一会还翻页,似乎不大理解,又翻回原页研究。

  他好奇地凑上前,越过她的肩觑看,字体很小,看不真切。他不声不响抓起那本书,发现是一本家常菜入门书,不禁朗笑起来。

  她并不尴尬,只是吃了一惊,“嗨,吓我一跳。”

  “别忙,结了婚再看还来得及。”他打趣道。

  “没有啦,只是奇怪为什么照着煮还是难吃。”她不解地摸摸下巴。

  “谁说难吃了?”

  “你啊。”她大方地答。

  “我?我不记得我说过这话。”他不是把每样菜都扫光不留了么?这是对诚心下厨者的最大敬意。“我确信我不会说这种话。”

  “你的脸说了嘛。”

  “……”他哑口无言。

  她叹息,“你吃下第一口的时候表情很古怪,很不可思议,好像不太相信吃进去的和看到的是同一种东西,然后你慢慢嚼了几下,大概确定了就是这种怪味道,马上试着再尝另外两道菜,尝了几口,又皱眉,而且很困难地吞下肚。接着你举起筷子不动,好像在考虑什么,然后一副“就这样吧!”的豁出去表情,好像默默在对自己心理喊话,不到十分钟把菜全吃光了。那不是肚子饿,比较像是交差了事。我检讨自己怎么让人家这么难受呢?就觉得不努力改进不行啊。”

  默默听完,他以一种新奇的眼神注视她。不久,他阖上书本放一边,将那些食材一拢放进水槽,扭开水龙头动手洗涤,一边说:“看了书不会有多大用处,其实掌握一些原则再加点变化就行了,不必照本宣科。”

  “咦?你懂做菜呀?”她靠过去和他一起洗菜。

  “凡事看多了就会,你就在旁边看吧。”

  果然就只让她在一旁观摩。

  他开始摘菜切菜,手工不至于像餐厅大厨那般麻利奇巧,但顺当利落,不快不慢。从下油起,每一道程序就做一遍解说,并说明原因,让她体悟美味和无味的转折处发生在哪一瞬,“佐料颜色变微黄的时候菜就得下了,下料顺序很重要,得理解每一种食材的特性才不会弄错烹煮时间。火候随时调整,一种火候从头煮到尾一定会出差错,不像木头,躺在那里随你摆布,时间抓得精准就成功了一半,另一半和食材的质量、鲜度有关。”

  他手起铲落,不加思索,过程紧凑,姿态怡然。她看得目不转睛,默记心里,每完成一道菜便发出赞语:“啊,真好看!”她说的是他做菜的模样。

  不过是家常菜,吃起来就是大相径庭。三菜一汤布上桌,她满脸喜色。“真像我小姨做的菜。”

  她开始打开话匣子说话。也许常闷上一整天工作,一有机会便絮絮说话。

  她音色清嫩,扬高时带着孩子气,笑起来嘹亮悦耳,低调时有种不知如何是好的无辜。她话题跳跃,没有定点,却处处透着趣致和欢快,和对人事物的宽容。

  他话少,却爱听她说话,他没有揭露这一点,这是他不在乎她做的菜难下崎的原因,听她说话就是主菜,可以包纳一切。

  而共餐,是他的愉快时光。

  “佟宽,下午我要替那些椅子上漆,分不开身,可以替我接个电话么?”她边吃边要求,再添上一碗白饭,这餐饭让她胃口大开。

  小小要求,他应声好。

  “佟宽,别对我太好。”她看着碗里细声说着。

  “煮顿饭称不上好。”

  她不再说话,收拾完毕后,径自走进工作室进行上漆。

  她一旦投入工作,除了喝水,就不再现身。他仍然借用她的书房计算机,解决工作问题。电话联系没断过,不到两小时电力耗尽了,琳娜的报告只进行了一半。

  他替手机充电,改用网络通讯,室内电话却响起。他顺手接起,还未出声,耳边发出一串操着陌生语系的女性口音,他判断了一下,听起来是拉丁语系,极可能是葡萄牙语,他以英语响应:“你能说英语么?”

  对方停顿两秒,回头和旁边的人叽哩咕噜说了一串,有人把电话拿去,换个男人上阵,操着口音极重的英语:“我是凯文,南希在吗?”

  “南希?”想来是林咏南的别名,他忙道:“她正忙,没办法接电话,有需要转告么?”

  男人考虑了一下,干脆道:“好吧,告诉她,乔要结婚了,不知道她下个月十八号有没有空回来一趟参加婚礼,我们很希望她能出席。还有,她给的新电邮是不是错了,信都被退回,请她有空给个回音吧。谢了。”

  他承诺对方,挂了电话,和琳娜继续进行业务讨论,半小时后结束通话。

  他慢悠悠走下楼,喝杯水,晃进工作室,直接现身,她瞥见他,一眼笑了,脸上沾了几抹漆彩,一手拿着漆刷,“还剩一张,就快好了。”

  他点点头,静待她把剩余的工作完成。她把作品分别置放在阳光可及处,脱下手套和工作围裙,举臂伸展腰身,“呀”一声,疲累尽现。

  “刚刚接到一通电话,有个叫凯文的男人找你。”他如实转告。

  她盯着他,一秒的僵硬闪过面庞,应了声:“喔。”

  一个字,没了下文,她弯身收拾漆桶,动作明显变得迟缓。

  “他说,乔要结婚了,如果你有空,希望你下个月十八号能参加婚礼。”

  她安静聆听,迅速地笑了一下,轻声说着:“那很好,非常好,他值得的。”回头嫣然一笑,没事人一般,但转移了话题,“我全身脏,想洗个澡,待会我想带你到一个地方,那里晚上看得到萤火虫,很棒的地方喔。”

  他不置可否,目光温柔地看着她。“做什么都行,你喜欢就好。”

  他在书房等待,趁便收发电邮。

  这一等,等了半个小时也没见着人。印象里,她并不是会花太多时间打理自己门面的女人,常常匆匆淋浴一番便走出浴室,甩着湿漉漉长发和他兴高采烈地聊天,没一点见外。

  左思右想,他走到浴室门口,贴耳倾听。水花强力落地声中夹带着嘤嘤啜泣,哀伤逾恒。

  他轻敲门板,唤了她的名。里头的人听见了,关紧水龙头,水声和哭泣声同时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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