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留着吧!」她低头收拾好合约,率先站起来。「既然双方都达成共识,我们先告退了。」
「很高兴和贵公司合作。」媞娜的态度明显冷了许多,已失却初开始的友善明朗,尤其对她。
所有人随之站起来,握手的握手,客套的客套,只有裴海仍然大剌刺的坐在原位不动。
她一一握手,握到最末免不了轮到他。由于她的站姿比他的坐姿更高,而人视线互相交缠了几秒钟。
「谢谢您的配合,裴先生。」她几乎创下金氏世界纪录中最短的握手时间。然后,落荒而逃。
***离开饭店后,她并没有随着两位经理回公司,只请他们帮忙告事假,谎称有事要回家。
她没有回家,只是漫无目的地晃着。
第一次觉得台北是个空洞的城市。那首歌是怎么唱的?这城市如此空虚,天地彷佛也失去主题……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等她回过神来,天色已经全黑。华灯闪烁,将她包裹在绚烂里,颜色却染不匀纷乱的心。
她随便买了个热狗面包裹腹,来到马路旁,挥手拦了一辆出租车。
等她再度回过神来,她已经伫立在暗夜的北投山区。
星月灿放,四下无光。裴氏旧宅彷佛一只沉睡的巨兽,静静伏卧在山中。新婚的记忆回到脑海。
婚后不久,他们没有立刻出发去度蜜月,反而在这深山里过了一个月只羡鸯鸳不羡仙的生活。他不工作,她没上班,两人厮守在宅子里。笑闹,谈天,吃贩,听音乐,耳鬓厮磨……
曾经那样充满甜蜜爱意的大宅,如今却寂寥得彷佛从没有人住过。
她轻轻叹息──伸手从老地方取出藏放的备用钥匙,她开门进去。屋内和屋外,一样静谧冷清。她慢慢走进门,经过客厅,上了楼梯,来到昔日的卧房前。空气中漾着久无人居的尘埃味,隐隐约约,男人与女人的笑语犹在耳边回荡。
「该起床了,你别再闹我,给邓伯发现了好丢脸。」
「妳以为他不晓得我们关在房里做什么吗?」
那些旧日的甜蜜回忆……
她推开门进去,对面落地窗的帘布半掩着,皓月迤逦了一地铅华,替房内的浓黑浅亮了银白。
直直走到窗前,凭着窗儿远眺,夜幕繁星点点。
啪嚓一响,角落亮起一点火红色的星芒。她回过身。
夜,仍保护着两个人。他隐在墨色中,她背在月光里,两人瞧不清彼此,也瞧不清自己。
他也来了,和她一样重游旧址。这算是默契吗?淡淡的烟味飘向她鼻端。「别抽那么多烟。」她轻声道。
烟头火光只让她看见他的下半张脸,淡淡红影中,他薄而性感的嘴唇往上勾起来。「我的小净,还是如此温柔美丽,却又如此冰冷疏远。」他的声音缥缈而悠远,低低震荡着空气因子。
她回下水眸,幽幽望向窗外的庭景。夜色里,什么都看不见。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
三年未见,他们都变了。他变得更内敛,昔年的锋芒外露和锐利,如今只剩下淡淡的影子;而她,她变得更沉静,温柔轻绶如旧,却褪去那股小鸟依人的娇涩。景物俱在,人事已非。
「我已经不是你的小净了。」她轻声道。
他再度开口时,沉哑的嗓音彷佛来自遥远的地方。「谢谢妳提醒我。」
沉默又成为夜的唯一语言。
她静静等着。不久,香烟的味道消失,门屝响起轻微的吱嘎声,然后,他的味道也消失了。
她仰起螓首,禁忍的泪珠终于滑落玉颊。明明已在心头允下诺,却又因何为他落了泪?
夜露深重,月影移向天际,只有她独自留在深山里──一个距离海好遥远的地方。注:本章节中所提及之「阴天」一曲,由李宗盛作词。
第九章
裴海又漏了一个签名,真是坏习惯!
这些年来,他粗枝大叶的个性仍然没长进。池净认命的拿起文件,出使至他在台湾的居处,补签合同。
出乎她意料之外,他竟住在和她家同样的社区里,据说是向那块空地的地主承租的房子,距离她家只有三条街。以前她下班不走这个方向,所以从未遇到他。池净并不想钻研他的用意为何。再想下去,怕会连心都想丢了。反正他只停留三个月,平时出入要避开他并不难。
前来应门的人是老邓。两人看清对方,都楞住了。
一切,真的就像五年前的重演,虽然换了地点和场景。
「邓伯,好久不见。」她捺住心酸的感受,柔柔打了声招呼。
老邓是个老式的仆役,谨守主从之间的分寸。他的老花眼中明显闪过再见到她的喜悦,但神情上仍然维持一贯的恭谨谦和。
「夫……池小姐,请进。」他险些脱口叫出她的旧称谓。
池净又是心里一酸,赶紧低了头闪进门,不敢再多和他做接触。
客厅摆着一套三、二、一的沙发组,媞娜已经先坐在单人的那张软椅。两个女人打了照面,彼此都很意外。
「裴先生有一份合约忘了签。」池净连忙扬了扬手上的文件,以免对方误会。媞娜的脸色稍稍和绶,对她礼貌性的笑一笑。
「我也刚到不久。裴海正在书房讲电话,您可能得等他一会儿。」态度很有几分女主人招呼访客的味道。
「没关系。」她选择坐在媞娜左手边的双人座位。
「两位请坐,我来上茶。」老邓安顿好了客人,拘谨的欠了欠身告退。
客厅内相当安静,媞娜随手翻阅一本杂志,显然没有和她聊天的打算。池净也是个爱静的人,不会对蔓延的沉默感到尴尬,索性也翻开合约开始研究。
媞娜悄悄从眼角打量她。
这东方女人确实很优雅,不急不徐,周身有一股宁静和谐的气质,很合裴海的口味。她多大?二十八、三十?东方女人不容易显老,在她毫无细纹的眼角、及依旧玲珑的身段上得到印证。
裴海真的喜欢上她了?否则那天谈合约时,他的反应怎么如此诡异?当天他的眼睛几乎是黏在她身上,眼神无比温柔。
媞娜从未见过他以此种眼光看人,包括号称是他「未婚妻」的她。一阵强烈的不安全感从她心田窜升。
「您的红茶来了,请用。」老邓从厨房托了一组茶具出来,为媞娜斟了一杯,又礼貌的退下。
媞娜暗暗蹙眉,怎地只有她有茶喝,老管家不倒给那位东方女人吗?
随即,老管家的身影第二度从厨房走出来。
「池小姐,您的茶。」他倾身斟好一杯。
池净从合约中抬头,浅浅一笑接过来。才凑到唇边,就发现──这是她在英国用惯了的茶杯,怎会出现在台湾?她再啜了口清茶──这是她最爱喝的高山珠露,色泽莹润黄澄,一尝即知是新鲜的上等好茶。
裴海自己只喝咖啡的……她端睨茶杯,品味茶香,眼底心头写满了疑惑。「这套杯具,少爷交代上哪儿都要带着。」老邓看出了她的不解,躬身回答这:「茶叶也随时添购回来备用,只要受潮了,就立刻换新。」
她怔忡说不出话来。老邓躬了躬身,又无声的消失在某个角落。
「发生了什么事?」媞娜插口。他们方才一直以中文交谈,她无法听懂。说到后来,就见池净的脸色越来越恍惚怪异。
「啊!没什么。」她回过神,强笑了一下。
「嗨。」众所瞩目的男主角终于出现在书房门口。
池净凝坐在沙发上,不敢回头。媞娜立刻堆了一脸甜笑,蓝眸盈着光彩。「你这粗心鬼漏签了合约,害池小姐特地替你送来。」媞娜先帮她说明来意。「是吗?」他的音调莫测高深。
身旁的空位忽然陷下去,池净连忙稳住坐姿,才没有滑向他的身侧。熟悉的体热和味道笼罩着她,她有些熏熏然了……
「茶叶还没潮掉吧?」他忽然问。
「……还没,谢谢。」她捧着茶杯,让它温暖冰凉的柔荑。
媞娜盯着他们并肩坐在一起的样子,凌厉剌探的目光让池净感到浑身不自在。多可笑,他曾是她的丈夫,和她有过最亲密的接触,如今却连并坐在一块儿,也有所顾忌。她强抑下荒谬苦笑的冲动。
「赶快把公事处理完吧!我特地来等你一起去吃饭。」媞娜突兀的插口,打破弥漫在两人之间的亲密氛围。
「我漏签了哪一份?」裴海问。
「关于行销宣传的那一份。」她翻动了几张文件,找了两三遍后,很懊恼的抬起头。「对不起,我应该准备一式两份请你签,可是刚才出来得太匆忙,漏带了一份副本。」最近为何总是失误连连呢?
「书房里有复印机,妳花点时间再印一次吧!反正我不赶时间。」
媞娜不是来等你吃饭吗?她差点脱口而出。
「两位请稍候。」她投给媞娜一个歉然的眼神,起身走向他方才步出来的房间。裴海究竟想要什么?从他们重逢开始,他的言谈举止间,处处对她留有余情。然而他是由未婚妻陪着一块回台湾的。他究竟希望她如何响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