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城不似寻常城镇,到处都是巡逻的驻兵,沿岸的灶户们皆是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神情带着长久过多劳动的麻木与冷漠,见到陌生人连眼珠都不曾转动一下,似乎这世上再无能让他们有兴趣的事情,那些忙活着的身影似乎只是一具具会动的躯壳,只有在见到肖正清时,他们才会难得露出喜悦的神情,众人蜂拥而上,将肖正清团团围在当中。
慕容夜、柳盼等人很快便被灶户挤到了人群之外。
肖正清与围上来的灶户打招呼,又指挥身体健壮些的盐丁道:“你们几个去船上把运来的粮食往各家分一分。”
一帮盐丁呼啦啦散了,兴高采烈往船上去扛东西了。
现在,柳盼相信肖正清真的来自于盐城,而且看着他一脸真诚笑意与头发花白的灶户打招呼、叙着别离之情,她有点不敢想下去了,他原来是属于哪一类的灶户,前朝旧臣后裔?
还是本地祖辈执役的盐丁?
慕容夜与北狄人在草原上搏命的时候,总以为大楚百姓皆过着安康富足的生活,后来一路走运河,见识过了扬州的繁华,越发不能相信盐城灶户的悲惨境况。放眼所及无分男女老幼皆是面黄肌瘦、形容枯槁,就算是壮年男子,露出精瘦的膀子,腰间肋骨也历历可数,而最让人痛心的,扬州的繁华很大程度上是仰赖这些灶户的辛苦劳作,才有了盐商与官吏的盆满钵满,奢靡无度。
肖正清和灶户说了会儿话后,带着木贤等人来到葫芦村纪家,并向他们解释道:“我当年跟着纪伯他们一起煎盐,得他们多方照拂,才有了今日的我。”
纪家儿子媳妇迎了出来,见到肖正清便泪流不止。
纪家儿子哀痛的道:“肖哥总算来了,您要是再不来就见不着我爹了。”
“这是怎么回事?捎去的信也未说明白发生了何事,我还当只是生病了,还带了大夫过来。”肖正清微侧过身,向纪家儿子媳妇介绍道:“这是我妹子跟妹夫,医术了得。”
纪家儿子以为木贤是大夫,直奔着他去了,焦枯悲戚的脸上满是希冀。“麻烦大夫了,多谢您能来!”
柳盼好无言,她就长得这么不被信任?
肖正清尴尬的轻咳一声。“纪二……我妹子才是大夫,妹夫不懂医术。”
纪伯的长子十岁时得了急病夭折,次子纪昌便是他膝下最得靠的儿子,比较相熟之人都管他叫纪下。
纪昌没料到闹了这么大一个误会,不过柳盼娇娇弱弱,怎么看也不像个大夫,倒似富贵人家养在深闺的女儿,他不免有些迟疑。“肖哥,我爹……病得很重。”
肖正清拍拍他的肩。“我这妹子医术了得,你嫂子难产是她接生的,保住了大人孩子。”
纪昌心道:看病苞接生那是一回事吗,哪个接生婆会看病?不过又不好驳了肖正清的面子,只能含糊道:“就怕……”治不好。
肖正清也不好说柳盼开腹取子这事儿,到底太过骇人,当时若非情况紧急,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他也不会同意柳盼这么做,要是寻常时候他听到这事儿,只怕会当做奇事笑谈。
柳盼跟着纪昌进了屋,扑鼻一股血腥味,但见床上躺着个枯瘦的老人,年约六旬,满面皱纹昏睡着,她连忙上前切脉,所有人都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等她松开了切脉的手,纪昌急切的问道:“我爹如何了?”
“老爷子是不是受了外力击伤?身上的伤还是其次,颅内恐有积血,这才是致命的。他昏迷之前,是不是有呕吐、视物模糊的症状?”
纪昌惊奇的瞪大双眼,一时说不出话来。
纪家媳妇连连点头道:“姑娘说的全中,公爹被盐场的马三打了,当时就觉得恶心还吐了,后来人还没到家就晕了过去。”
肖正清神色一凝,问道:“马三是何人?”
纪昌一脸愤慨的回道:“据说是盐运使仁大人新纳的小妾的弟弟,不怪肖哥不知道,他来东台镇做盐场监工也才三、五个月,但为人极是恶毒,稍不顺心便拿灶户撒气,扬言打死都没人管,已经打死了不少人,但凡稍有姿色的姑娘小媳妇,只要他看上了就会不择手段的弄到手……”毕竟还有姑娘家在,他不好说得更详细。
“盐场发生这等事,你怎么不早告诉我?”肖正清气愤的道。
纪昌回道:“大哥虽然在外面日子过得不错,可也不能跟盐运使对着干,要是告诉了你,岂不是让你为难?大家本都想着忍忍就过去了,哪知道马三会变本加厉。”
肖正清狠狠一拳砸在桌子上,差点将粗木制成的桌子砸成两半,他满面戾气的道:“这狗娘养的,等我想个法子收拾了他!”
纪昌紧张的拦阻,“肖哥千万别!马三要是在东台镇出了事儿,到时候所有灶户恐怕都没好日子过了。”他苦笑道:“大家命该如何,也只能忍了。”
肖正清正欲与他争论,柳盼淡淡的插嘴道:“留一个人帮我,其余的人全都出去,我先处理一下纪伯身上的伤口,再替他扎针。”
房里的无关人等往外撤,慕容夜本有心留下来看她如何扎针,被她一句话就赶了出去——
“爷要留下来帮我吗?那过来先把纪伯的衣裳给脱了。”
慕容夜虽然在军营里磨练过,自理能力尚可,但让他一个王爷纡尊降贵服侍灶户,自然满心排斥,立刻退了出去。
最后是纪昌留了下来,他显得很是为难。“我爹伤在身上,姑娘……”
她在这个保守的中年汉子面上扫了一眼,自行动手去解纪伯的腰带,纪昌才上前去搭把手。
脱去了纪伯的衣物,柳盼这才看见他前胸后背全是鞭痕,一直蜿蜒到了裤腰下面,有的地方已经开始感染了,她随即又道:“把裤子也一并脱了。”
纪昌暗暗吃惊肖正清是从哪里找来的女大夫,不但胆子大得出奇,且无一丝避忌。
她已经开始处理纪伯前胸的鞭伤,眼角余光瞥见纪昌迟迟没有动作,她声音极为平静的道:“在大夫眼里,无分男女老幼,只有患者。”
闻言,纪昌对她多了几分佩服,不敢再迟疑,马上替父亲脱去了裤子。
光是处理纪伯身上的伤口,就花了大半个时辰,等柳盼行完了针,又是一个时辰过去了。
在院子里等着的肖正清与慕容夜不时朝房内张望,可是根本瞧不清里面的人在做什么,只有纪昌媳妇往房里送了几回热水,被肖正清问急了,便涨红着一张脸闪躲着他的目光回道:“姑娘在处理公爹身上的伤口。”
慕容夜马上想起柳盼处理自己身上伤口的情景,莫名有些不是滋味,很想冲进去将她拉出来指责一番。
第五章 可怜盐城灶户(2)
又再等了一会儿,柳盼总算出来了,她面色疲惫,语气平静的道:“纪伯醒过来了,大哥可以进去看看,略说两句话就好,纪伯需要静养,不能过于劳累。”
等到肖正清跟纪家儿媳妇进去了,院子里只剩下了慕容夜的人,他便将柳盼拉到一边去,小声数落,“你一个未嫁的黄花大闺女,怎么老不知道避讳,老看男人的身体,连个老男人也不放过,这是怎么回事?!”
柳盼神色复杂的回视着他,反问道:“纪伯生死未定,虽然是个无关紧要的灶户,可是面对着东台镇乃至盐城灶户的境况,王爷就只想到了这个?
“王爷不会不知道,大楚立国这都上百年了,当年不肯归顺的前朝旧臣早已经死了,竹头都化成灰了,就算祸及三代,恐怕那三代人也死光了,如今活着的灶户也不知道是第几代了,还过着这样绝望凄惨的生活,地位不但低人一等,连个大夫都请不来,生了病、受了伤只能等死!反而是那些踩在灶户血肉尸骨上的官吏盐商们,口袋里赚进了大把银子,奢靡无度,难道王爷就没想过要改变些什么吗?”
慕容夜原本已经准备要好好教训这丫头一番,他的**她看了也就看了,他也不准备追究,让她看到不过是早晚,可如今发展到她到处看男人的身体,这就不行了。
结果呢,他要跟她谈廉耻、女子应守之理,她却反过来跟他谈大道理,灶户生存困境,一副慷慨激昂、为民请命的模样。
“灶户的事情我会管的,但你不觉得随便看男人的身体不对吗?”嘴硬的丫头,连个错都不肯认。
柳盼在顾家多年,虽然未曾享受过什么,却见识过吴氏母女三人日常生活是如何奢华,一想到她们的好日子都是灶户用命换来的,顿时心情变得好差好差,对于眼前这个抓不到重点的男人更是少了几分周旋的耐心。“我身为大夫,看看患者的身体又怎么了,难道要我闭着眼睛治疗?!反倒是王爷你,看到此等境况竟然无动于衷,只说会管,王爷敷衍我不要紧,可是敷衍这些可怜的灶户实在不应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