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她把冰凉的杯子握在手心里,开始叙说她是如何接到朋友的求援,如何刻不容缓赶去对方家里,如何趁着屋主不在家,把罗娜接应出来,如何带遍体鳞伤的她去医院挂急诊,又如何将她藏匿在自己的房间里,足足三日。
在她们俩能进一步想出该如何反击之前,那个做贼心虚的雇主已经先下手为强,诬告罗娜虐待小孩和偷窃。
“那一对夫妇根本不是人!他们扣留了她的护照,一天要她工作十八个小时,家庭和工厂两面兼顾,如果罗娜有一点点反抗,女主人就会拿香烟头烫她,或者赏她巴掌。”她俏丽的小脸涨红了。
“她为什么不向仲介公司与主管单位反应?”他并没有陪着她一起义愤填膺。
“怎么反应?仲介公司是他们家开的,刚才那个林先生就是男主人的弟弟。罗娜敢随便说话,只有含冤被遣返的命运,如果不小心留了个坏纪录下来,以后说不定再也不能来台湾工作!她的家里还有七个弟妹和一个中风的父亲,都靠她帮佣赚钱回去,你说,她有反抗的本钱吗?”她越说越激亢。
“雇主的这些恶行,你们都有证据吗?”
“我们有罗娜的验伤单……至于……那个……”她的唇蠕动一下,表情显得万分困难。
“哪个?”
“那个人……那个男主人,他……”俏脸蓦地涨得更红了。
“他怎样?”余克俭冷静地问。
“他……”屈辱的泪水蓦然迸了出来,在娟秀的俏容上放肆横陈。“他每次都趁着女主人不在的时候,对罗娜……做一些很……很恶心的事!”
“什么事?”他居然追问得很顺口。
衣丝碧瞠大了眼,这种事教人家女孩子家怎么说得出口?她……她还是黄花大闺女呢!他要脑筋卡到,也不要选在这种时机好不好?
她有满腹的话想说,越急就越想不出合适的措辞,蓦地
“哇!”她埋进手臂里放声大哭。
余克俭登时被她哭慌了手脚。
“你……嗳,我的意思是,她有没有被……”晤,果然不容易启齿。“唉,你别哭了。”
一个温暖的胸将她圈拥在其中。
哭声震惊地中断了两秒!她颊下摩挲到高级亚麻布的触感,鼻中是他清洌好闻的味道。虽然他既不虎臂熊腰,也不孔武有力,然而那与生俱来的骨架是如此平广,温暖的体热是如此令人心安……
终于,她放下一切矜持,一切有关上司下属、主子仆人、自尊自卑的思绪,紧紧攀住他的颈臂,失声痛哭。
“我和罗娜从小一起长大,也一起来台湾工作,已经习惯像照顾妹妹一样的照应她……”她的声音喑哑。“你不是说,一个人只要看得起自己,别人也会跟着看得起吗?可是事实不是这样的呀!发生在罗娜身上的事……还有那些人对我们的态度……事实根本不是这样的呀……”
他抚着她的背心,沉默无语。
“我们也是人,离乡在外不遇是求一顿温饱;我们不是猪狗牛羊,可以让人动辄打骂和虐待的。”她直勾勾的盯住他,任泪水奔流,移也不移,仿佛借由这样深切的专注,可以控诉一些什么。“那些人永远不会看得起我们!在他们眼中,我们永远是‘菲佣’、‘外劳’、‘次等人’,就像老夫人一样,她也永远不会看得起我的,是不是?是不是?”
她的眼眶仿如泛滥的深潭,圆澄满溢,让人喘不过气的悲切着。
他轻叹一声,刚毅冷情的心,完全软化。
以着自己也无从了解的冲动,捧起她的脸容,印了下去。
这个吻交融得不深,只是四片唇触在一起。
濡湿的红瓣,泛着泪串儿的咸,与女性化的甜。
短暂相接,他先退开,她眨了眨晶眸,俏脸盛满了迷惑,甚而不及害羞……
她,被吻了?被他?她的主子?她被切切嘱咐不得痴心妄想的对象?
百般思索不及演绎出解答,他已低沉开口,仿佛方才的浅吻,不曾发生。
“我们的尊严无法建立在别人的认知里,只能先学会爱惜自己。”这个世界并不完美。
她垂下头,默默颔动。
“他们把罗娜带走了,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呢?”
“你想怎么办?”他从来不是一个会直接丢解答给别人的男人。
衣丝碧哀求地望着他。
她和罗娜的力量太微薄渺小了,根本无法与警察、仲介公司,乃至于整个官方体制对抗。然而,他就不一样了。“余氏”是国内举足轻重的政商世家,身为现任掌事者,他的影响力深远。只要他愿意出面帮助她们,向主管当局随口提上一句……
“不,我不帮你。”他无情的回答几乎摧毁她的希望。
“那我们该怎么办?没有人会帮助我们的。”她慌张了。
余克俭微微一笑,清澈见底的眼瞳里,波动着神秘的光彩。
“没有人可以永远当你的英雄,你必须学会,自己帮自己。”
* * *
两个月后,一场记者会假”中泰宾馆”的会议厅展开。
各大媒体的记者几乎到齐了。
最前方的墙上悬挂着偌大的布幕——外籍劳工也有人权!向台湾社会请命。
记者会的主角陆续从侧门走了进来,出席者包括罗娜在内的三名外籍女佣、劳工工会理事长、一位当红律师,及一位台湾人权组织的代表。
啪、啪、啪、啪!闪光灯亮个不停。
此次主角们的法律顾问乃是台湾法律圈赫赫有名的李勇男律师。李律师在媒体的曝光率极高,平常往来皆是达官贵人,今儿个居然会担任几名区区菲佣的法律代表,不能不引起侧目。
衣丝碧自然比任何人都清楚,她们为何请得动他——因为李勇男,恰巧是余氏财团的法律顾问。对外,这一层关系则被淡化了。
不能把余氏扯进来,不能让余克俭曝光,这是她从头至尾唯一的坚持。
为此,在记者会正式召开的这天,她身为慕后真正的功臣,却并未站到台面上,以免有多事的记者去查探她的雇主是谁。
她只是戴着墨镜,站在众位记者的身后,远远看着这一切。
“我们有验伤单证明,罗娜小姐身上有多处的烟头烫伤。”李律师将验伤单高高的举起。“该雇主的邻居也表示,他们曾数度看见林雇主将罗娜逼至后阳台,强制猥亵。”
记者群里响起一阵议论纷纷。
接着,三名头戴鸭舌帽和大口罩的女佣,一一陈述她们在台湾遭受到何种虐待。
记者会接近尾声时,突然有数名外籍劳工从侧门走进来,人权代表立刻站起来宣怖:“类似的外劳凌虐事件已经不胜枚举!全省外劳决定动员起来,成立属于自己的自力工会,所有干部一律由外劳自行选举出任。”
哗——这项宣布在现场引起一阵低呼声,啪啪啪啪,各家闪光灯又闪个不停……
终于顺利完成了,衣丝碧闪身离开会场,松了—口气。
她从不曾活得如此充满精力,这两个月以来,每天醒来,生命里都有一个“伟大”的目标。
最大的功臣,其实是他。
“我们要如何成立自力会?”每次她遇到不懂的地方,就捧着一堆资料咚咚咚跑上二楼找他。
余克俭从不吝惜于提供自己的意见,指引她应该去找哪些人,做哪些事。
“台湾的工会是采‘登记主义’,你必须向劳委会提出申请,拿到工会证书之后才算合法。你拨通电话给李律师,‘工会法’的细节就去请教他。”
又或者——
“有—个自称是‘台湾合作联盟’的单位打电话来,说是要当我们的发言人,我们应该找他们合作吗?”她又有新问题。
“那种激进团体只是想借着你们的事炒新闻,没安好心眼,你离他们越远越好。”他干干脆脆的说。
再来——
“劳委会的某某官员不肯接见我们的外劳代表,我们该怎么办?”她拉长了脸抱怨。
他会从文件堆里抬起头,慢条斯理地替她解答。
“你跟他说,你们已经和‘工商业促进会’的副理事长联络过,双方对于外劳问题非常关切,副理事长考虑在近期发表新闻稿,谴责政府放任台湾的外劳被剥削,看他见不见你们。”
“‘工商业促进会’的副理事长是谁?”她好奇地打听。
“你正在跟他本人说话。”余克俭似笑非笑。
“噢。”她庄重地点头。
有时,她也会故意淘气一下——
“那个某某某官员又不见我们了!”
“上次不是教了你如何应付他?”
“嗳,真烦,你帮我打电话给他啦!你讲话比我够力。”
然后,被他拿文件夹敲一下脑袋,她吐吐舌头跑开。
她知道,他绝对不会主动过问,也绝不插手,一切都要她自己动手去做。
两人之间的淡淡暖昧,暂时被她抛诸脑后。
她的神彩飞扬动人。世界仿佛在她眼前开了一扇窗,原来自己也能拥有影响力,做一些“真正重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