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夫将药地和庄子托管一事,仅与卢家老太爷口头敲定,未立契约此事令苗淬元直想摇头。
浮沉商海多年,用嘴说的都不算个事,除非白纸黑字立据写得清清楚楚,双方请来公证人,落章、落指印全套办齐,如此才算保障。
但朱大夫的性情,他这几年也摸得颇透,爱妻、爱女、爱钻研医术,救死扶伤洽好是人生乐趣,所以“崇华医馆”名声虽佳、病患甚多,却根本赚不了什么钱,光每月两回的义诊与赠药就耗银不少。
朱家与卢家相往,从来就是“互信”二字,再者两家年轻一辈的孩子自小订亲,朱大夫没主动要求立托管书,卢家也就没提。
担心啊,怎不担心呢?
哪天卢家老太爷去了,朱家的土地和庄子可拿得回来?
即便说是给闺女儿的嫁妆,始终要陪嫁到卢家去,那土地和庄子所得利益也要确实掌握在手里才对,问题是,似乎没谁为这事操心,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朱大夫家的独生闺女跟她阿爹差不多脾性,爱爹、爱娘、爱钻研医术,救死扶伤恰好也是她的人生乐趣。
真真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他不愿当这个“太监”,偏就是放不下。
此时,苗家随从们听着庆来指示,将卸下的药材搬进小渔村里,苗淬元没跟着进村,而是沿着蒲草丛聚的岸边缓行。
这时节的蒲草长得不好,大半以上犹枯垂着,底下湿软泥地却能瞥见几窝水鸭筑巢,颇有些冬尽春临的复苏气味儿。
“喂,过来——”有人戒备似地压低音量。
声音从斜后方传出,那小小空地立起五、六座人字架,几张大渔网披披挂挂晾在架上。
苗淬元闻声侧目,在两座人字架间,瞧见令他一直很操心的朱家闺女。
义诊已开始,几乎所有村民皆往祠堂前的空地聚集,此时村里其他地方还真不容易瞧到人影。
见苗大爷挑眉不动,朱润月大跨两步扯住他单袖,拉着就遁回两座人字架隔出的小所在。
他能感受到刚刚与她有几次眼神交会,却装作若无其事地不理睬。她应是方才一抵达渔村渡头时,就想寻他说话。
得知卢大公子跟来,他亦跟着来,见她跟姓卢的杵在一块儿,还站得那样近,他满嘴不是滋味,又想来个眼不见为净,心里矛盾到不行。
没想到她倒是亲自来逮他了。
尚未说话,她手已摸上,探他的额温、耳温与颈温,然后翻开他衣袖,替他号脉。
他下颚先是一绷,目光被她眉眸间认真静稳的神态吸引,而后慢慢挪移,挪到她简秀发髻上那把珍珠银钗,定住。
上头的珍珠硕圆,是当年她从嫁奁木箱中取出的压箱宝,她将一对大珍珠抵给他。
后来他又请动梁故秋老师傅出手,打制出一把钝尾簪,将大珍珠单镶一颗在簪首上。而钝尾簪其实还藏玄机,钝尾的外观可看作鞘身,从里边能拔出另一根簪尾尖利如针的银簪。
簪中藏簪,外钝内锐,他将它赠给她,说是治他哮喘的诊费之一。
当时见到珍珠簪,她根本爱不释手,一开始还踌躇不肯取,后来是见他毫不珍惜地将簪子丢进匣内打算束之高阁,她才赶忙收下。
光看着她将他所赠之物用上,阴郁心绪忽而轻扬了些。
一颗糖球在这时递到他嘴边。
确认他无事后,她往腰间那只鼓鼓的绣花袋内掏东西,又要他含参糖。
这喂人跟被喂的,双方都颇习惯似,他张口将糖含入,听她道——
“我爹对苗三爷所患的寒症很重视的,爹说那寒症并发咳症,虽从娘胎里带出,却是能仔细调养好的,咱们义诊结束自会上‘凤宝庄’为三爷看诊,这四年多来哪一回落下了?需要你跟到这儿来吗?”
“就跟着。抢都要把朱大夫抢走。”他冷眉冷眼说得狠,喉结上下一动,不得不咽下泌出的唾津,眉峰突然皱巴巴。“好、好苦……”
还说是糖,落在舌根上的余味根本全是老山参的苦气。这回的参糖也太苦了啊!
朱润月忍笑,润秀脸蛋很努力要掩尽得色,但不大成功。
“自然是有甜甜梅片和姜糖,但那是为渔村里的乖孩子准备的,至于不听话的孩子,当然得吃点苦。”
苗淬元双目瞠瞪,岂知气势还没显出,舌根苦劲又来一波,惹得一张俊脸再次皱成小笼包。
他对甜食并不钟爱,但特别吃不得苦,即便她以往做的参糖是甜的,甜中带微微清苦的味道他也不爱,若非她亲喂,他根本碰都不碰。
她知晓他讨厌苦味,却还故意弄这么苦的参糖整弄他。
他可以拒吃,吐掉就好,但他不想。
大抵是只要她亲喂,即便药能苦破心肝再苦断肠子,他都会忍苦吞下吧。
若说苗大爷真是来盯她家阿爹,朱润月是不信的。
真要盯人,“凤宝庄”那么多家仆和随从,派谁不好,岂用得着他大爷亲自出马?且还送来大批药材援助“崇华医馆”义诊。
欸,有时真搞不懂他这人……
第5章(2)
“像今日这般天候,日阳不露脸,寒意犹存,大爷得注重保暖,所谓君子不立巍,既知危险就该避免,不可轻忽不是吗?”她秀颜微沉。
渔村岸边风大,寒冷刺骨,她是在叨念他不该在湖边上闲晃。
虽被责备了,他心情却颇好。“姑娘见谅,在下当惯小人,一时忘了扮君子。”外表斯文,说话却故意流里流气,他就爱跟她对着干。
这种时候,她会对他有些着恼,润颜会小小绷紧,鼻翼或者会忍气吞声般歙张,那般表情会让她沉静眉眼显得格外无辜,好像被他欺负了,又拿他莫可奈何……很可爱。
他胸中猛地一跳,瞬间屏息。
她表情确实如他所想那样板着,却将脖围解下改而缠在他颈上。
说是脖围,其实就是一条丝麻混织、略宽的长布,一圈圈围在脖颈上保暖。
“大爷不当君子,不勉强,但总得有个大人模样。难道还是三岁孩童?任人叮嘱再叮嘱,全当乱风过耳,都说这时节出门须多添衣物,颈上保暖功夫更马虎不得,只要喉暖、肺暖了,自能减少寒喘发作,大爷既想治病,就该好好听医家建言,不能总这么任性。”
不清不楚的声音从他两片薄唇中嚅出,她扬睫眯阵。“你说什么?”
她好似听到——“焉本大爷跟骂儿予似,我是你儿子吗?”
又像听到——“你家医馆的地是我的、屋是我的,连药材也相赠,哪天大爷不痛快,随时能将你们扫地出门。”
“……没有。”苗淬元撇开脸,咕哝了声。
紫色脖围搭在他藏青色衣袍上,瞧起来挺好,朱润月点点头一笑,顺手理着他的衣襟,正要撤,一手突然被握住。
他的手很大,手指修长漂亮,五指一拢将她骨架偏小的手完全包住。
与他相识那年,他身长已较她高出许多,这几年她没多大进展,但他硬生生往上又窜,如今她的头顶心离他下颚是越来越远,此时手被擒住,她抬头看他,男人面上无波,探不出喜怒哀乐,她只觉这么仰着脸不动,颈子会酸啊。
再者,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他掌心竟异常高热。
心间荡开一抹异绪,她想也未想已道:“好吧,大爷有不平之气,冲我道出便是,忍着多伤?”
苗淬元只觉喉间苦涩,仿佛那颗早已下肚的参糖苦味久久不退。
她眉色疑惑,望着他的眼神完全是拿他当朋友……又或是普通病家那样看。
掌中很烫,心内微凉,他松了手劲放开她。
“哼。”鼻子不通般哼气,摆出一副“大爷不跟娘儿们较真”的神态。
他这般嘴脸,这几年朱润月已领教多次。
苗大爷每回跟她斗,总是“雷声大、雨点小”,外边风传“凤宝庄”苗大手段如何漂亮、眼光如何独到、待人如何周全、处事如何果断且圆融……她听着常心疑,外头走踏的那个苗大与她私下相处的这一个,究竟是否为同一个?
她努力不笑得太明显,拉拉他衣袖道——
“若要晚些等我爹一起回‘凤宝庄’,那你就别待这儿,村里义诊的地方烧着好几盆炭火,你去那里取暖。”说完,再拉了拉那只广袖。
“别教我挂怀。”好像总是这样。他想。
总是因她心凉难受,许多时候真想不管不顾对她一吐内心块垒,想把她也弄得混乱难过,但只需她轻巧一句,便又能抚软他的心。
她不知,他就是要她挂怀,想她看着他时,那双清朗瞳眸会为情湛动。
离开晾渔网的木架群,随她走进村里时,两人静默无话。
朱润月悄悄侧目好几回,不动声色地偷觑他。
嗯……说不上为什么,就觉苗大爷心绪仿佛有些低落,但神色看着挺寻常,但寻常里又不知哪儿不大对劲。
这样的苗淬元是极少见的……她欲问问不出,脚下步伐不禁越拖越慢。
他忽然停下脚步,她亦跟着停步。
见他回首,她随他目光转头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