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而言之……就是艳羡、仰慕,又带点自惭形秽的不是滋味。
没来由的,头皮一阵发麻,泰里盯着对方看,对方锐利眼神同样紧盯他,且锁住不放的不是他的脸,而是那双搁在三公主肩上的手。
趋吉避凶的本能催动,他倏地撤手,还矫枉过正地往后跳开一大步。
聂行俨抿唇不语,仅淡淡将目光挪向丽扬。
在泰里眼中,鹰族三公主向来天不怕、地不怕,连陀离大王都敢连着行刺两回,此时被这位天朝的男人眯目锁定,竟……竟心虚般撇开脸?!泰里面对内心的那股不是滋味,登时变得还可以接受。
“我阿娘跟塔拉婆婆有一堆事交代我做,天黑前得办完,我那个……忙去,我好忙啊好忙,公主你、你自个儿先玩,或让其他人陪你玩。”“其他人”三字还有意无意加重音。
不等他的三公主开口说话,他一溜烟跑掉,此地本不是他泰里大爷的战场,撤为上策啊!
这一方,静默持续,丽扬挠挠脸,率先开口——
“你来多久了?来了怎么也不出个声?嗯……不会一直跟着我和泰里……”噢,他确实是一路尾随过来的。
丽扬见他此时山雨欲来的神态,立即明白。
那她适才与泰里闹在一块儿所说出的话,肯定都传进他耳里。
有种像是说错话的慌乱感,但又觉自己冲着泰里说出的,实为心中本音。
她那时疯得可以,什么都不在乎,然后是他……他从未弃她。
忽觉必须跟他说说话,先缓和一下,跟着再好好解释。
她指指一旁的鸦冢,缓声道:“当年若真得玄素援手,那他伤得应也不轻,下回再见是要好好道歉的,我那日不该唤鹰儿对付他的鸦群。”
却是怕相见无期。
她咬咬唇又道:“玄素提到一名姑娘,他似乎一直在寻她,那姑娘才是整件事最重要的点,竟能使唤玄素出手,也不知他能否如愿找到人,那天他就那样走掉,我其实还有好多事想问清楚,唔……不过话说回来,我那个时候也头昏脑胀,思绪全打结,一下子要弄懂所有疑惑,怕也困难,还有我——”
“我必须走了。”聂行俨淡然出声,让她稍稍展现的话唠本色顿时失色。
丽扬心中一咯噔,瞠眸结舌,傻了般望着他。
聂行俨再道:“接到信报,承圣上旨意,以治伤静养为名,被迫迁居东郊泉山林园的太子殿下起兵造反,帝京西郊三十里外的京西大营主将为太子旧部,京西大
营七万兵马遂尽为太子所控,剑指京城……陀离亦趁势兴兵,龙瑶公主所掌的十万兵力已往天朝北境逼临。”
他语气徐慢且淡,淡到她一颗心下沉再下沉,两耳轰轰响,舌根僵硬。
聂行俨目光扫向鸦冢,面无表情,心里却微微苦笑。
他与她之间似乎总如此,一直横着许多的旁人和旁务,她的族人、仇人、恩人,他身为大将军的职责与北定王聂氏一门的荣光……像从未好好谈过彼此之间的事,总乱七八糟纠缠在一块儿,身躯是无比契合,彷佛这具血肉生来便为彼此,但心中所想总有差距。
所以谈的仅能是旁人的事,而不能是他们俩自个儿的事吗?
丽扬思绪渐渐能动,很艰难地运作。
她是知道眼前这个男人的。
见他一副从容淡定的神态,显得诸事尽在掌握中,凭他严以待人更严以律己的处世习性,能擅离职守数十日,陪她一路往北深进北方群山之中,事前对于麾下的北境大军定然已做好万全的布局。
他不可能长留在此,她知道的,却没想到别离来得这么快。
这几日她忙得团团转,族中耆老们找她谈事,完全拿她当族长对付,鹰族的一些传承物件与记事皮卷等等,幸得这几位长者拚死保存,只是老长辈们一口气塞给她太多东西,她都觉脑子不够使。
再者,还得费些功夫亲自摸清谷村周遭的地理分布,族人们将来是留下货迁回西北高原,后续之事皆须与大伙儿再商议。
她忙,他也不遑多让。
一些长辈犹记得他的父帅聂樊老将军,知他是聂老将军之子,而老将军与鹰族一向交好,长辈们自然而然视他为族中一分子,任他带着手下进村出村,问也不问一句。
而昨儿个她还无意间听到婆婆和大娘们对话,才知众人将他们看成一对儿,他是鹰主的男人,自然是鹰族的人。
欸,她还没做好要与他分开的准备啊……
胸口忽觉窒闷,她深吸了口气,略艰难地吐息——
“太子……太子重伤至残,皇上是被满朝文武说服,动了重立储君的念头,才迫使太子行险吧……京西大营握在太子手中,帝京中的战力仅禁军一支,最多不超出两万,若要从其他地方调兵,远水难救近火……但、但还是要尽快赶,除京西大营外,离帝京最近的兵力是哪儿?是东临那边?还是南境军?”
男人低应了声算是认同她的看法,并未替她解答。
似有一事极紧要,丽扬眸珠溜转,蓦地思及什么,眉睫陡扬——
“老王妃就在京中!”
锦仁帝恩赐聂氏一门开衙建府,北定王府自是风光无限,但,既是受锦仁帝恩赏有嘉的臣子,太子兵力若真攻破帝京城池,必不会放过这些皇帝的人马。
更何况,当初太子要胁聂氏一门的那些话,她听得真真的,老王妃此时就在帝京,帝京能守住便罢,倘若不能……倘若不能……如何了得?!
她眼巴巴看着他,等着他说出令人心安的话,说他已有安排,能保老王妃安全无虞……之类的话。
但……没有。
他无表情的模样出现些微裂缝,下颚绷得死紧,眼神沉峻。
像似——无计可施。
第6章(1)
丽扬一下子已明白。
陀离重兵压境,他此时离开是赶回北境坐镇指挥,而非赶回帝京护母。
事有轻重缓急,如今她身负重责,明白当以族人为先,他亦如是。
身为大将军北定王,总领数万雄兵,北境防线安危皆系于他一人之身,忠孝难两全,也仅能舍孝尽忠。
知他心中定然不好过,她张口欲言,却觉说什么宽慰的话皆显苍白。
他却是道:“既回到族中与故人重逢,就好自为之,莫再轻忽己身。”一顿。“与族人们一起,总该值得你活了。”
所以他适才听得真切,把她冲着泰里嚷嚷的话全听了去。
他是在生气吗?
丽扬有些摸不准,但内心很为他难受,语气略急,想也未想便道——
“我刚刚对泰里那样说,我承认,之前确实是想拿命去拚,但我也跟你承诺过,不会再发疯作狂,我……我……那是因为我与你重遇,有你在身边……”
“有差别吗?”
“什么?”
聂行俨深静地吸了口气,嘴角轻嘲。“当年重逢,你在我眼前选择死路,坠崖坠得潇洒,几年后再重逢,乌克鄯未死之事传来,你不是寻我商议,而是弃众人而去,一样潇洒赴死,有我无我,似乎也没什么差别。”
不是这样的!丽扬心里大声呐喊,但喉头越发紧涩。
双眸瞬也不瞬紧盯,她拚命想说话,要说些能驳倒他的、很厉害很厉害的话,然而越拚命想越想不出来,急得脸蛋通红,眸底生潮。
略沉吟了会儿,男人眉目渐朗,像某事已能不再萦怀——
“此次带你寻至这座谷村,本就想治治你这个潇洒便能赴死的毛病,如此这般也算大功告成,功成身退恰是时机。”
……他带她回来,原来背后竟还有这一层设想?!
眼泪纷坠,她昏头昏脑,只觉得不跟他说个清楚明白当真不成。
他就要走了,跟她分离,她多想随他去,但不行,他们有各自的责任须承担,正因如此,她必须把话全倾泄出来!
“我也……也是为你想好了的!真的!”喘息再喘息。
聂行俨微怔。“想好什么?”
她语气发急,很怕他不及听她说完就会走掉似,噼哩啪啦直道——
“天朝皇帝允了陀离国的联姻,要把十公主绯云嫁到北边去,嫁给那个早该死掉的大坏人,但是不可以的,不能够这个样子,绯云公主不可以去那样的地方和亲,也不能嫁给那种人。她能当北定王府的保命符,尚公主入门,既能安皇帝的心,又能让老王妃欢喜,老王妃就盼着聂家开枝散叶,绯云公主可以的,她喜爱你,我瞧得出来,她应该配你才对……”
“所以你去杀掉乌克鄯,陀离没了大王,联姻之事自然不成,你这是一石二鸟、一举两得,既为鹰族报仇雪恨,亦为我留了保命符。”聂行俨语气淡然,说着说着忽而笑了,然目底一片霜冷。“原来这就是你所谓的‘为我想好了’,想得真可。”
像哪里又出错,她一直在出错,想拨乱反正,结果越弄越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