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玉炉香,红蜡泪,偏照画堂秋思;眉翠薄,鬓云残,夜长衾枕寒。
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更漏子
温庭筠娉娉袅袅十五馀,豆蔻年华正芳春。宝髻松松梳就,铅华淡淡妆成,凤稍侵鬓,层波细剪明眸;蝉翼垂肩,腻粉圆搓素颈。芙蓉面,似一片美玉笼霞;蕙兰心,如数朵寒梅映雪。铜镜,是一张丽似芙蓉,冷艳殊绝的容颜。
放下镜子,羽黛幽幽地叹了口气,无限眷恋地环视屋内一圈┅┅这个她住了十五年的居所,「护国将军府」内的「扫眉阁」。要离开这,并不是没有半点不舍┅┅十五年来,将军府内上上下下的人,哪个不是对她宠爱有加、视若珍宝。爹、大娘、青扬和无尘两位哥哥┅┅谁不视她为掌上明珠,极尽可能地呵护她、宠溺她┅┅
只是,答应过娘一定要回去的,羽黛的织织素手紧握一块玉如意,娘临死前交给她的玉如意┅┅她那美得离奇、却红颜薄命的娘┅┅在病危时将羽黛唤至跟前,骨瘦如柴的手紧握着她,气若游丝道:「孩子,答应娘┅┅一定要回楼兰去┅┅娘是楼兰的公主┅┅你也是┅┅十几年来┅┅娘的魂日日夜夜都渴望回故乡┅┅咱们的故乡,是个牧草肥美、物产富饶的草原王国呀┅┅等你满十五岁後,带着这玉如意和娘的骨灰回去┅┅玉如意可证实你是皇族後裔的身分┅┅答应娘┅┅一定要回楼兰┅┅」
强忍心中的酸楚,羽黛把眼泪逼回眼眶┅┅她的亲娘──楼兰王国的蕙心公主,是个不折不扣的薄命红颜,美得艳惊四座,却不幸拥有一段颠沛流离的坎坷身世┅┅
十五年前,唐高祖李渊初平天下,建立大唐。彼时边疆的吐蕃、高昌及楼兰等国也陷入一片混乱中,大唐趁机派兵招降┅┅所派的将军正是冷定威,冷青扬之父。冷定威带回许多战利品,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那清艳绝美、飘逸若仙的楼兰公主兰蕙心。
楼兰公主被俘後,曾三度寻死,幸得冷定威及时发现并抢救,在返途中,古典灵雅的蕙心公主与青年才俊、英姿飒爽的冷定威暗生情样;但战利品是必须呈献给当今大唐皇上──唐高祖。
当时高祖年岁已大,无意再纳妃嫔,目光如炬的他也一眼看出这柔弱可人的楼兰公主与他手下爱将冷定威之间的特殊感情,所以皇上亲赐:将楼兰公主许配给冷大将军。
蕙心公主入将军府後,对冷定威的元配相当敬重,而她那温婉善良的个性也蠃得全府人员的爱戴及好感。第二年,她便生下羽黛。
也许是水土不服、思乡情切吧。十几年来,虽然冷定威对蕙心十分怜爱,与元配夫人瑞慈也相当尊重、情如姊妹┅┅但蕙心却如枯萎的兰花般,一天天地憔悴、消瘦┅┅她好渴望回到她的祖国楼兰,她离开家时,仍战火连天┅┅她多想回楼兰协助父皇、母后重建家园。
但以她愈来愈屡弱的身体,冷定威说什麽也舍不得让她长途跋涉回家乡。三年前,羽黛十二岁,奄奄一息的蕙心把女儿唤至床榻前,交给她玉如意後即撒手西归。
拂去脸上滚烫的泪水,羽黛仔细打量手上的玉如意,这是一对雕工极美,上等和阗玉所雕的龙凤纹玉如意。娘说,这是楼兰王国的镇国之宝,楼兰危急时,外祖父交给娘,让娘带着逃出去的┅┅其实,就算娘没在临终前一再交代,羽黛自己也很想回楼兰去,她的血液有一半是来自楼兰,她好想看看,自己那未曾谋面的另一故乡,母亲至死仍念念不忘的楼兰,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塞外风光。
褪下身上的湘绣襦裙,羽黛慎重地由橱柜中取出一套楼兰衣物──十五年前蕙心公主被俘来大唐时,身上所穿的衣物。
这套衣物,蕙心已珍藏十五年了,雪白小帽上绣了被楼兰子民视为「圣神之花」的马缨花;斜襟宽衫的衣服以青蓝二色蜡染而成,因是公主服饰,故襟上、袖口均饰满璎珞珠宝;腰部以一条花缀穗的翠玉腰带系上,整套服饰精致典雅、配色不俗,充满边疆风味。望着铜镜中陌生而熟悉的边疆女子,羽黛强烈感受到血液有某种东西在呼唤──
她是楼兰子民,是楼兰公主!她是兰羽黛而不是冷羽黛;冷定威待蕙心极好,蕙心生下羽黛时,他了解身为楼兰公主的蕙心,多麽渴望为王室留下一线血脉,甫落地的女儿,他便命名为兰羽黛。
一个高大挺拨的人影映在纸窗上,低沉的声音传进来,「羽黛,准备好了吗?」
她走过去开门,低唤,「大哥。」
望着同父异母的妹妹,冷青扬眼底满是怜惜与不舍,「三更天了,现在出城最安全,走吧!」羽黛点点头,返身取了一锦布包裹的瓦罐──面是蕙心公主的骨灰;她的泪水已如断线珍珠般掉下来,哽咽道:「大哥,羽黛不孝,今後只能请你代为孝敬爹、大娘┅┅」
「别哭了,」青扬心疼地经拥着她:「回楼兰是蕙心姨娘生前最大的心愿,你放心,大哥一定会保护你直抵楼兰。」
两人放轻脚步、悄悄地穿过後花园,走向偏门。今天下午羽黛已正式拜别爹和大娘,事亲极孝的她不忍两者因她的远行再伤心一次,故正式启程时,她不想惊动任何人。
大哥穿过偏门,羽黛也要跟着穿过时,背後传来一声悲切的呼唤:「羽儿!」
泪水再度决堤而出!热泪盈眶的羽黛回过头,月光下,头发灰白的爹和大娘正魏颤颤地站直,羽黛狂奔回他们面前跪下,泪如雨下地哭喊:「爹、大娘!羽儿不孝,羽儿对不起你们┅┅」
「羽儿!我的羽儿!」冷夫人泪眼滂沱地紧抱着她,她向来把羽黛视为亲生女儿般疼爱,「我怎麽舍得让你走?你是大娘的心肝宝贝呀┅┅蕙心妹妹没了,大娘身边只剩下你和大娘作伴┅┅」「大娘!」羽黛扑入冷夫人怀,两人顿时哭成泪人儿。
一生纵横沙场、鲜少落泪的冷定威,此时也红了眼眶;这女儿向来是他的骄傲,羽黛不但遗传了蕙心的仙姿玉貌,举止更是娴雅文静,温婉大方;且兰心蕙质,天资聪颖,九岁即能读《楚辞》、《诗经》;更熟於音律,诗赋文章、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他望向长子青扬,「青儿,好好保护妹妹┅┅」
「爹、娘、请放心。」青扬沉稳坚毅地回答:「青扬定尽全力护送妹妹,直到安抵楼兰为止。」
冷夫人仍泪涟涟地紧捉着羽黛的手,舍不得放开,颤抖地褪下腕上的一对白玉对镯,硬要为羽黛戴上。「羽儿,这是大娘戴了多年的玉镯,戴上它,它会庇护你平安到楼兰┅┅」
「不,大娘。」羽黛拚命摇头,「你已给羽儿太多珍玉珠宝了┅┅羽儿身上已配戴娘留下的玉如意;万万不可再收大娘的东西┅┅」
「三更天了,」冷定威望着晕黄的月色叹了口气,「老伴,让羽儿走吧,这个时候出城最安全。」
羽黛咚一声跪在两者面前,磕头哽咽道:「孩儿拜别爹娘、孩见不孝,这一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请爹娘千万要保重身体┅┅」
「羽儿┅┅」冷夫人紧捉羽黛,说什麽也不肯松手,情绪太激动下,她竟哭昏在丈夫怀。
勉强分开两个泪人儿,冷青扬扶着羽黛上马,直奔向遥远而陌生的塞外。
兄妹俩共骑一匹千里快马,羽黛坐在前面,身上罩着斗蓬,伏在青扬胸前,泪水仍止不住地滚滚而下┅┅如果不是谢金城那卑鄙无耻的浑帐,她也用不着如此仓皇地拜别父母,赶赴大漠;更不用在三更半夜偷偷地出城┅┅
谢金城是当今宰相谢鄂的儿子,人家说:「虎父无犬子」,这句话在谢氏父子身上正好相反!谢鄂忠心体国,勤政忠良,是太宗的得力助手。但独生子谢金城却是不折不扣的一名孽子!他是由祖母扶养长大的,仗着祖母的宠爱,平日在京胡作非为、横行霸道;为人猥琐好色的他,强抢民女更是屡闻不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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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气凛然的谢鄂气得多次拿家法想把这不肖儿揍死!他那九十八岁的老母总是及时奔来抢救爱孙,谢鄂事母至孝,不敢惹年事已大的高堂生气;在祖母的放纵及溺爱下,谢金城更是有恃无恐、坏事做尽。
很不幸的,宛倩皇后生日那天,羽黛应邀入宫祝贺时,被谢金城窥见她那沉鱼落雁的绝代芳容。目瞪口呆、惊为天人的谢金城说什麽也不会放过这天仙似的小美人。打听到她是冷将军府的千金小姐後,他便使出所有手段,甚至以苦肉计装病装疯装傻,央求父亲和祖母上冷家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