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张口欲语,想把答话的责任揽到身上,埋首在她怀里的伍紫菀却在此时细声细气、可怜兮兮地嚅着。“姊姊,菀儿好怕……”
“姊姊没事了,菀儿莫怕,没事的。”她随即安抚,丹凤眸又跟那双蓝眼睛对个正着。
伍寒芝发现,他眼中褪去的嘲弄颜色又一次浮现。
这一次,他甚至翘了翘嘴角,狠色一闪即逝,她听见他淡然答道——
“所谓不打不相识,伍大小姐当日赏了我一巴掌,自然就结下机缘。”
……嗄?!
“呃……巴、巴掌……”伍夫人显然没想过,从来行事稳重又好脾气的大闺女儿会动手掴人,她一下子没能反应,而听闻这话的众位也都有些懵了,段霙更是来来回回望着两位当事人,审视的神气更甚。
这是在挤兑她呢!伍寒芝当场有些傻眼。
那一日在星野谷地呼出的那一巴掌,看来是被他惦记上了,还没打算释怀……
唔,就不知用吃食能不能安抚过去?
还有他瞳底浮现的讥诮,却是为何?
他究竟瞧见了什么?
突然——
“若想找回那两批药货,让你的人跟上我。”
他冲她撂下这一句,谁也不瞧,旋身便走。
之后伍寒芝内心还挺庆幸的。
庆幸邬雪歌撂下那句话后不是使出什么高绝轻功“飕——”地消失不见。
他是“乖乖”地举步走开,如此才留了些时间给她作决断,让她还能迅速分明地跟段霙说个大略,请段霙赶紧带人跟上。
其实很想亲力亲为跟上去弄个水落石出,但情势不允许,何况娘亲和菀妹因她遇险尚惊魂未定,桃仁丫头和马夫大叔也受了碰撞伤着肌筋,她遂领着他们几个随段霙留下的一小批人马返回大庄。
与邬雪歌也才第二次见面,两次碰上都挺惊心动魄,对他却生出由衷的信任。
她曾听老太爷以及大庄里曾跟兽族人有过往来的老人们说过,兽族男女看待感情之事异常忠贞,看上了就是一根筋儿到底……当时听闻,只觉心无端端软了一角,年纪越长,隐约才知自个儿对那样的事是向往的。
然后她遇上一个兽族男人。
他的眼睛湛蓝神秘,引人入胜,性情实有些反复无常,却会追着她讨食,像只要将他喂得饱饱就能让他温驯横躺,任人撩须顺毛。
是孤僻深沉,甚至是狠戾的、尖锐的,但不经意间又会露出不合宜的憨怔,尤其在受到惊吓时,瞬间傻掉的表情教人发噱。
难道……是因他认真的吃相和易受惊吓的真性情,她才无条件信任他吗?
这似是而非的结论倒让她紧绷的心绪轻松了会儿。
第3章(2)
回到大庄,她费了些时候应付娘亲的问话,安抚妹妹,也安排了人手看顾受伤的仆婢,并吩咐打理外头的大管事将能派上用场的人手先行集结,准备支援。
今夜绝对无法安眠了,她干脆挑灯对帐,亦把西海药山各处的人手约略统整,思量接下来的冬藏与来年的春耕事宜,一直等待段霙那边传回消息。
子时刚过,管家齐娘传话进来,说是马厩外半夜起了点事,守夜的仆役前去查看,竟是那匹跟着她一块坠崖的大马自个儿寻路回来了。
……以为我舍了马任它摔死吗?
那匹大兽我要它好好撒蹄卖力冲,它就只能乖乖听话使劲地活……你信不?
想起他霸气张狂的话,伍寒芝沉凝神态不禁柔和了些。
当家大小姐遇险的事传了开,尽管平安归来,大庄今晚实在不怎么平静,百余户人家有半数以上都还掌灯未歇。
又过大半个时辰,外边终于传回令人振奋的消息——
连着被劫的两批药货,被大小姐派出的人手连药带车全给找着,整整三十五车,一车没少,正往西海大庄这儿拉回呢!
按着大小姐吩咐,大管事遂领着先前集结好的壮丁们赶往接应。
一个时辰过去,天色渐渐由黑转蓝,进出大庄必经的入谷口,负责看守的人在这时用力敲响木楼上的大铜锣。
这是西海大庄不成文的规矩,凡是出远门干活儿、平安返庄的人马,守在庄子入口的人在木楼上远远瞧见了,都会敲响大锣热闹迎接。
对身为大当家的伍寒芝而言,一夜未眠之后,接下来更没时候让她歇息。
听完段霙的回报,也与这位经验老道、办事牢靠的护卫大叔谈了几件要事,她连下数道指示,底下大小管事们全都动起,重新整货,调配人手,大伙儿可说干劲十足,一扫这几日被使绊子还闹不出头绪的阴霾。
事有轻重缓急,待手边事务发落了大概,伍寒芝回到自个儿院落时已近午时。
桃仁拐着脚还想上前服侍,被她赶了回去,跟着齐娘就来盯她用膳。
可能忙过头,胃口并不好,她仅吃了小半碗蛋丝汤面配着两样酱菜已觉饱足。
却不知那个跟她讨食的男人是否又肚子饿?
饿的时候,有没有东西果腹?
“咱们的人跟着那位邬兄弟过去,其实跟对方也没怎么动手,藏匿药货的地方是在东边药山一座林子里,离大庄颇近不说,还是咱们的地界,这两批货被拉到那里去,真如灯下黑,先前转过几回竟都未察觉——
“看守的人不算多,也就十来个,咱们的人正打着埋伏悄悄潜进,却见邬兄弟迅雷不及掩耳般绕了圈,不动声色把人全给点倒。”
她能从段大叔的语气中听出钦佩之意。
一开始虽带质疑,审视着、掂量着,真见识过邬雪歌的能耐,武人相重,段大叔必然要看重他的。
“只是郭兄弟当真神龙见首不见尾,事一了结,他人也跑得没影儿,何时走的、往哪里走的?没谁说得清。小姐与他交情不一般,我本以为他是先一步回大庄寻你,如此看来,却又不是了……”
“交情不一般”这几个字让她心音略重了些。
他没随段大叔一行人回来,她能理解,想必独自一个过惯了,跟谁混作一块儿都觉不自在,只是他不来,她这心竟不如何踏实,没能把他喂好喂饱,觉得欠他的多了去,他要是一直不来,她可能真会挂心一辈子。
傍晚时分,代她跑了趟中原药商域外货栈的大管事返回大庄,听完大管事的回报,确定两批失而复得的药货已确实转交到对方手里,入了对方的货栈大仓,伍寒芝方才觉得能歇口气缓一缓。
结果连晚饭也没吃,她靠着大迎枕斜卧在罗汉榻上忽而迷糊了,手中拿的那一册有关斑蝥等毒物如何炮制的药典根本看没两页,眼皮已沉沉掩落。
之后似乎听到娘亲、菀妹和齐娘进来唤她,在榻边交谈,她以为自个儿应声了,其实就两片唇瓣挲了挲,螓首一偏进到更深的睡梦里。
之所以醒来,是因她熟睡到微张开口。
即将入冬,空气既冷且干,她口鼻一块呼吸,每一口吐纳都涩涩磨过喉头,磨得她口干舌燥,好渴。
拥被坐起,一头青丝泻下,不见任何发钗发带,足下连鞋袜都被脱了去,她先是怔忡了会儿,才想着应是娘亲与齐娘她们怕她睡不舒坦帮她弄的。
屋中幽暗,她没费心神找鞋袜,而是踮着脚跳到圆桌边。
桌上茶笼里向来备有茶水,除有清水外,另外还会备上枸杞子茶或决明子茶,夏季时候则有山楂或梅子茶,她揭开笼盖欲取……呃,一壶清水,里头空空如也,另一壶养生茶……也不见了?
桃仁丫头虽受了伤,还是歇不下来般进进出出、忙这儿忙那儿,非要她这个主子冷下脸来赶人才见消停,傍晚时分她还见桃仁指使灶房的一名小丫头帮忙送茶水过来,怎么这时全空了?还有那壶养生茶呢?谁取了去?
窗子仿佛被风吹动,隐约吹开一道空隙,有光淡淡渗进。
神魂仿佛被风牵引,隐约撩动了什么,她静谧谧走去,探指拨动那渗进的光。
于是窗扇“咿呀”了声被拨开,月光在眼前骤然淌亮。
她望去,屋前的一棵老梅树尽管叶已落尽,枝桠依旧昂扬,立在月下的姿态秀逸中带孤傲,孤傲中藏有清奇,内敛却也力度张狂,韵味甚深。
他就蹲踞在那老梅树干上。
男人对着明月,抱起一壶茶仰首猛灌的模样……还真像一头立在高高山崖上对月嚎叫的大狼。
“我肚子饿了。”略顿。“这里只有茶水。”
一下子已察觉到她屋中动静,邬雪歌骤然从树上窜到她窗前,语气很不满,表情很可怜,好像这大半夜的,她桌上仅有茶和水,着实对不住他。
她听到他肚子闹空城计的声响,唇不禁勾起,心窝又有软到塌陷般的酸疼感。
“那先下碗汤面疙瘩暖暖胃,好吗?”她嗓音轻哑,不自觉哄着人。
他微扬下颚不置可否,仅哼哼两声,手中茶壶递回去给她。
壶里的茶余下不到半壶,伍寒芝喉中干燥,没多想也就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