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婶正等在外面,她带着四月一路七拐八弯,直到进入一个青石墁地、古木参天的大院落,忽然压低声音道:“二少爷就在里面,他喜欢安静,你可千万别擅自说话。把汤端好,别洒了,快去快回,我在院外等你。”说完,她就自顾迟了出去。
四月端牢手中的托盘,深吸了一口气,才向着李大婶指引的方向走去。
室内很静,也很幽暗,因为窗帘都直垂到了地上。
没有看到任何人,四月舒了口气,赶紧把汤罐放在紫檀木制的八仙桌上,然后把托盘当盾牌似的抱在怀里,低着头就后退向门口。
忽然,从内室却传来一个声音,“你过来,扶我起身。”
四月吓了一大跳,那干净而懒洋洋的声音在一瞬间积聚起了她所有的仇恨。
因为她认出了声音的主人。
我姓杜,单名一个仲字,你若是想报仇,尽管来找我。
冰冷而傲慢的言语轰然翻转耳畔,让她整个人都似掉进了冰窟一般的手脚发凉。
这一辈子她都不会忘记这句话,这个人!
“你在磨蹭些什么?”内室的人声音里已明显有了不悦,四月像被火炭烫到一样差点跳起来,脑中纷乱繁复的思绪顿时一扫而空,然后低着头,战战兢兢地步入内室。
“过来——”
她恨的人却向她招手,像唤小狗一般,这种姿态教她感到屈辱。
在她十七年的生命里,从没有人会用这种漫不经心的态度来对待她,更何况这个破例的人还是她的仇人!
这让她的刺痛感更加深了一倍。
每跨出一步就像迈过一条巨大的鸿沟,尽管满心不甘愿,四月还是逼自己装作顺从地走了过去。
杜仲把手伸给她,“扶我起身。”
“呃……是!”一颗心几乎快跳出胸腔,四月惊慌失措地应了一声。粉雪似的小手颤巍巍地伸了过去,肌肤相触的一刹那,还是教她紧张得不由自主地抬起了头。
呵,果然还是那张俊美而清冷的脸庞,瞳眸中似乎永远不会带一丝温度的脸庞!
几乎在同时,一股巨大的恐慌感攫住了她。
糟了,他会认出她,并且毫不留情地杀了她的!
孰料事情却完全出乎她的意料,杜仲根本没有认出她,更甚者,根本没有在意她这个人的存在,只在握住小手的一刹那,微微皱起了眉头。
“你没干过活?”他一边站起来,一边淡淡地道。
“……是的。”
四月的恐慌感还在继续,此刻又多了一丝羞愧,为他的问话。几番想将手抽回来,却懊恼地发现他握住的力道远比她大。
终于,她如履薄冰的姿态引起了他的注意,“怎么,怕我?”
他的手指忽然抚上她娇嫩的粉颊,轻轻滑动着,语气中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轻慢和逗弄。
他本来就是一个下苟言笑的人。
错愕的水眸睁得大大的,四月吓得屏住了呼吸,却惹出他的一声冷哼。
“脸蛋和手都一样。”
她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更不明白他究竟意欲何为。
杜仲却忽然放开了她,仿佛带着一丝厌烦地挥了挥手,“你把我的床铺整理干净,然后就可以离开这里了。”言讫,他径直步出了内室,还是那一身雪白飘逸的衣衫。
等到四月收拾完毕,刚要跨出门槛的时候,那道清冷的声音忽又响起,“慢着。”
她转过身,却见他在满桌的山珍海味前独独指着那道乌鸡鳗鱼汤,面无表情地道:“你去把跟这道菜相关的所有人都给我叫来——”
嗄?
水眸再一次错愕地睁大。
“是,奴婢知道了。”四月啜啜嚅嚅地回答,逃难似地退了出去。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那张紫檀木八仙桌前面己齐刷刷地站满了人,一个个低垂着脑袋,大气也不敢出。大伙儿开始逐个按次序坦白所有相关的行径——
由马屁精小丁先开始,“少爷,这、这只乌鸡是我抓的。”
“那么,它的腿瘸了么?身上可有受伤?”
小丁吓得浑身直哆嗦,“没、没、没有,它把翅膀拍得“哗啦啦”响,一飞就飞到了矮墙上,我花了好半天功夫才捉住它。”
“嗯。”掌控生杀大权的人轻轻点了点头。
然后换成专门负责洗肉、切肉的阿忠,“少、少爷,乌鸡的毛是我拔光的,肠子内脏也、也是我清理干净的。”
小葫芦支吾地道:“少、少、少爷,奴婢因为闹肚子,只好请大师傅另外找人替我送菜——”
王大婶低下了头,“是我的错,我出的主意。”
“我同意了。”老胖坦承自己的过错。
李大婶看了看大家,“我做了帮凶,我负责把四月姑娘假扮成小葫芦的模样,还带她来送菜。”
四月不作声。
王大婶和李大婶拼命向她使眼色,四月还是沉默不语。
这下完了!
所有参与这项“李代桃僵”计划的人都在心里大吐苦水: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被踢出山庄门。
唯独四月,表情却很平静。
怕到了极限,就会转变成麻木和绝望。
她不是不害怕,只不过忽然想,如果此刻她死了,大仇无法报,大概也是一种天意吧!
天意岂可逆?她一个小小的弱女子,又有什么力量去违逆?
孰料杜仲的表情也很平静,他甚至闭起了眼,仿佛根本不想在意这件事,半晌,才冷冷地道:“继续说。”
老胖缩了缩脖子,只得继续坦白,“鳗鱼是我切成段的,汤也是我炖的。”
小丁插进来,“对,我、我烧的火。”
老胖的圆脸涨得紫红,“我一直盯着他,火候控制得很好,没出过一点差错。”
“是吗?”杜仲忽然睁开眼,冷冷地看了看他;“那么是这条海鳗不新鲜的缘故了——”
“少爷!”老胖吓得差点下跪,“这条大海鳗是今早三更天的时候,吴老大特地出海去捕来的,送到厨房的时候绝对鲜活!”
他虽然怕死,可该说的事实还是要说出来。
杜仲听他说完,正襟危坐,俊美的脸庞显出一丝疲惫,跟着平静地开口问:“既然乌鸡和鳗鱼都是新鲜完好的,你为什么要在汤里加那么多味精?”
“怦咚!怦咚!”
所有人的心暂时放了下来。
折腾了半天,原来是味精放多了呀!
唯一觉得哭笑不得的人却是四月。
噢,她真想挖掉自己的两只眼珠子——
真是笨透了!居然把味精错当成了盐!
“少爷,我发誓——”老胖肥嘟嘟的身子已经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高举着一只“蹄膀”,“因为熟知二少爷的口味,我从来没在送给少爷的汤菜里加过半勺味精!”
杜仲却似乎懒得再听他辩白,忽然站起来,背负着双手,“你 自己尝尝就知道了。”
他的声音一贯的清冷,然后越过众人,慢慢地走出了院子。
第4章(1)
他没有责怪任何人!?
跟着如释重负的众人回来后,四月一直在心里反覆地问自 己。
而紧接着发生的一件事让她心里的疑惑更深了,就像毒藤上的刺一样,点点灼烧着她的心。
午后,惊魂刚定的李大婶拉着四月去最近的市集上采买晚餐所需的食材。
这次为了避免中午的教训,李大婶几乎瞪凸了她的两只眼睛,双目如炬,挑得市集上的菜贩们都直打哈欠,结果一直到日薄西山,暮云低垂,才仅买了小小一篮的东西。
然后,两个人又急匆匆地赶回山庄。
走在偏僻狭窄的山径上,四月心事重重,又被李大婶连声催促着,不得不加快步伐,却因此差点被一段凸出地表的树根绊了一跤。
忽然间,前面的矮树林里竞窜出四、五个黑衣人,无一例外地都蒙着面,仅露出鼻孔和两只眼睛,想是十分怕被认出来。
“你们想干什么?”李大婶挎着菜篮的身子居然一动也没动,不慌不忙地在路中央停下来。
为首的一个黑衣人发出阴恻恻的笑声,“哈哈,还问爷几个想干什么?傻婆娘,你脑壳坏掉啦?我们几个打扮成这样,难道是怕山路艰险,特意来给你们引路的吗?”
他一说完,身后的几个黑衣人也跟着哈哈大笑。
李大婶冷冷地瞥了他们一眼,“亏你们还笑得出来,瞎了你们的狗眼!也不去方圆百里之内打听打听,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什么地方啊?”为首之人故意装作傻乎乎地问。
“老大,”后面一个最矮的黑衣人赶紧蹦上来,挤着喉咙细声细气地道:前面不远就是天下第一庄——冷鹤山庄。”
“哦,是吗?”
“没错儿,就是那个鸟不生蛋、狗不拉屎的冷鹤山庄。”
“哇哈哈……鸟不生蛋?狗、狗不拉屎……”
两个人一唱一和地在李大婶和四月面前演起了双簧。
李大婶的面色越来越难看,“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居然敢这样羞辱我们山庄!你们等着——”
她气得连菜篮也不要了,重重往地上一放,“我去随便叫几个武师出来,就足够把你们打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