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什么?找我?”拉汉削瘦的背脊突然直挺挺的,那双看尽人生百态的乌黑眼眸瞪得跟铜钤一样大。
“嗯!”夏文故意正经几百的点头,却又在女孩微微皱眉时,不自觉的放低了声音,“我想,她就是祖灵要你快点下山的原因。”
这当然是他自己对号入产乱掰的,不过,如果胡说八道能让拉汉乖乖等到医生来巡房,并且宣布可以立刻出院,那么,他倒是很乐意。
拉汉却反常的板起脸,神情十分戒备,“她找我干嘛?我身体很好,不用吃那些乱七八糟的药丸、糖水!”
前阵子有一些所谓的保健食品直销人员在各个村落挨家挨户的拜访,专门找一些独居的老人家进行心理攻防战,正在前院晒太阳打盹的拉汉自然也是这些人眼中的肥羊。
一开始,他看在对方能讲几句流利的日语,也就回答了几个简单的问题,等到对方拿出一些药罐子之类的产品出来,话都还没说完,就让他二话不说的拿竹扫帚给轰了出去。
“都是一些骗钱没良心的生意人!以为我们住在山上,就没见过世面,看不出来他们是坏人,想当年我在替日本人杀美国大兵的时候,他们都还没出生……”
拉汉气急败坏的扯出年轻时的战争回忆,这几个月老早听到滚瓜烂熟的夏文暗叹一声,却也没有打断他的意思。
在夏文的心里,能提当年勇,表示至少曾经精采的活过。
“她不是来卖东西的。”不过,他还是要帮这个张繁亦澄清一下,实在没必要抹黑她的身份。
“你知道我们那时候是真的非不得已才吃人肉的,而且啊!我们都先从日本人的先吃……我左脚小腿上面还留着当时被子弹打到的疤痕……”拉汉正滔滔不绝的说起当年身为“高砂义勇军”的战争血泪史,听到夏文的话时,险险有些来不及煞车。
“下是来卖药的?那她找我做什么?”拉汉左看右看,实在找不到任何含酒精性的饮料,只好非常委屈的拿起老早搁在床头柜上的矿泉水,咕噜咕噜的狂喝了几口。
“她说有东西要给你。”夏文小心翼翼的动动僵硬的唇颈,在低头松弛颈部肌肉时,正好捕捉到那张白皙脸庞上颤动不已的睫毛,嘴角促狭的抿起。
夏文一改方才用母语夹杂着日语跟拉汉沟通,反而说起字正腔圆的中文。
“拉汉,她有没有可能会是你失散多年的孩子之类的?说不定她拿着你当年给某个女孩的定情物来跟你相认的。”
拉汉瞪着他,当场中气十足的骂了一句“巴嘎鸭肉”。
那个霸占夏文的大腿睡得十分香甜,还不好意思张开眼睛面对事实的张繁亦,突然坐了起来。
“我就跟你说他当我爸爸真的太老了,你干嘛一直说我是来认亲戚的?”她气势万钧、义正辞严的反驳,成功营造出相当有魄力的形象时,忽然鼻头一阵止不住的奇赓,然后打出了一个惊天巨响的超级大喷嚏。
“哈……啾!”
拉汉和夏文不约而同的瞪着她双眼通红、眼眶含泪的捂住自己的鼻子,可怜兮兮的到处翻找面纸擦鼻涕的窘样,再看看她身上那件高领的羊毛衫还有拉链的羽绒外套,一老一少顿时相对无言。
“小姐,我看这里给你躺好了啦!”拉汉身手矫健的下床,身上只穿着医院给的薄薄长袖病患服,显然已经把张繁亦贴上“肉脚”这个标签。
夏文抽了一张面纸给她,暂时解救了她的窘境,还很有风度的让自己保持面无表情,只是伸长了手,默默捡起她刚刚掉在地上的牛仔外套,
张繁亦的脸红得快滴血似的。
“小姐,等一下医生来,你要不要顺便给他看一看?我觉得你比较严重……你要去哪里?”拉汉说着口音很重的中文,一脸狐疑的看着这个年轻女孩满脸通红的捂着自己的鼻子朝门口走去,还满脸歉意的朝他摇摇头,一时之间还以为她脸皮薄到打个喷嚏而已就不敢见人。
最后,张繁亦躲进了盥洗室,关门的当下正好听见夏文好听的声音:
“拉汉,你今天就算可以出院,也别想要再去山上打猎了。”在他们的生活哲学里,出发前如果有人打喷嚏或放屁,都代表着不吉利,当日不宜出门,何况是刚刚那个足以比拟七级大地震的超级喷嚏!
拉汉很落寞的坐在床沿,相当埋怨的瞪了夏文一眼。
“我看,等一下医生来,你跟他说我还要多住一晚好了啦!”他已经活这么久了,多一天就赚一天,当然要多赚一点才够本啊!
夏文和刚刚洗完脸走出盥洗室的张繁亦同时一愣,怎么也没想到一个喷嚏,竟然就能扭转这个老人片刻前还急着出院的心态。
不过,医院毕竟不是饭店,不能说走就走,也不能说留就留呢。
不理会夏文苦隧的神情,拉汉以睿智的眼凝视着一脸惊讶的张繁亦,“小姐,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带来了什么坏消息?”
夏文神情一凛,因为那双少了黑框眼镜遮掩的明眸,已经透露出了答案。
“嗯—有一个全次郎老先生在往生之前,希望我帮忙转交一样东西给和国华。”张繁亦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那个封死的牛皮纸信封,直接递到染上淡淡哀伤的拉汉,也就是利国华本人手上。
“我就是利国华。”
当那黝黑干瘦的手接住牛皮纸信封,自觉身负重任的张繁亦顿时松了一口气,有种尘埃落定的释然。
终于,她可以放心回家了。
第3章(1)
清晨,磅礴大雨伴随着狂风呼啸,犹如千军万马似的在城市中豪迈奔腾。
像这样又湿又冷的天气,让人懒洋洋的连动动手指头都嫌麻烦,巴不得能窝在温暖的棉被里,直到天荒地老。
“哈啾!哈瞅!哈……瞅!”这是某人一到冬天,就相当例行公事的起床号。
张繁亦刚刚掀开暖烘烘的棉被,便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伸手要去拿眼镜的时候,才想到自己太急着离开,居然连眼镜掉在哪里也不知道。
她又一阵懊恼,心不在焉的下床,当赤裸的脚丫子一踏上冰凉的磁砖,更是狠狠的从头到脚哆嗦了几下。
昨晚才刚刚从南投出发抵达台北,居然就这么惨遇上寒流来袭,她还真是霉运当头呢!
自从几天前在某间医院的单人病房里圆满达成任务,趁着其他两个人专心研究那个牛皮纸信封里的东西时,张繁亦就悄悄离开医院,到车站去搭车回南投。
之后,她的生活可以说是一连串的灾难,
首先,她待了半年的独居老人协会居然因为协会理事长盗领公款,面临倒闭的危机。
原来,她去台东的当天,正好是发薪水的日子,其他同事领不到钱又找不到理事长,才有人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立刻通报相关单位还有执法机关。
所以她现在口袋空空,而且因为实习时数末达标准,还不是合格的社丁,无法接受政府部门的调度,只好认命的收拾行李,打道回府。
隔天,她带着随身行李去车站搭车返回台北时,看见一对新人在古色古香的火车站取景拍照,当化着淡妆的新郎和她四目相对时,她当场只想骂几句固骂疏通疏通郁闷的心情。
真是冤家路窄,屋漏偏逢连夜雨,人生何处不相逢,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张繁亦胡乱在心中腹诽一遍。
“大益,你看,是小亦耶!你那个大学同校的干妹妹张繁亦啊!你不是常常夸奖她很有耐心,人又聪明,还要我多跟她学学呢!”
当穿着美丽白纱的新娘满脸惊喜的看着她,还在大庭广众之下喊出她的名字,表现得热络无比,她说什么也要挤出落落大方的笑容,装出他乡遇故如的欣喜与感动。
她先天的家世背景比人家差了好大一截,后天的修养品性说什么也不能让人瞧不起!
“好久不见,恭喜,恭喜。”她朝幸福洋溢的新娘微笑道贺,刻意忽略新郎那小心翼翼的眼神。
在张繁亦眼里,只觉得这个喜事临门的章大益作贼心虚。
“我们要结婚了,你一定要来喔!”
化着精细彩妆的新娘巧笑倩兮的递上手工做的高档喜帖,似乎完全没发现张繁亦脸上明显僵硬的表情,还有新郎比平时还要来得拘谨有礼的表现,只是一古脑的说着婚礼的时间地点还有菜色等等细节,也不管自己跟对方到底有没有熟到这个地步,张繁亦还真不踌得她是完全没心眼,还是蓄意的卖弄?
幸好等在一旁的婚纱摄影师有些不耐烦的要助理过来催促,以把握完美的光线当作理由,终于把这对新人带走,让张繁亦的耳根快复清静。
当年就连走在昏暗巷子里都不肯跟她牵手的章大益,今天却抛头露面的在公众场合陪着另一个女人拍起浓情密意的结婚照,她虽然不再揪心怨恨,却颇为自己欷吁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