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需要。多海她和一般人不一……呃,她身体好,不到病入膏肓,不需见医。”
只是,若病已入了膏肓,又何须再见医?
老人家话中有余意,但入到心思不杂的萨遥青耳里,却没有令他多想。
当老人忙过一阵,转过头来时,萨遥青这才注意到她头上居然带伤,好大的一个口子,虽然止住血了,但爬在老人薄到见得着青筋的皮肤上,仍显突兀。
回想起今早他出门前,见她还好好的,莫非又是她们口中住在附近的那家子干得荒唐事?
“嬷嬷,您的头……”
“老人家,胡涂,自个儿撞的。”摸摸还痛着的额,老人不以为意。
“如果又是那家子做的,我帮您处理。”他冷声说。
听着,她笑。“唉,你和多海一个样儿……唉啊!”
说话的同时,她忙站起,而这一动作,却不小心撞到了另一只皮箱,皮箱顺势一倒,没拴紧的箱口就这么开了,从箱子里滑出好些杂物。
几本写着汉字的书籍,一些汉人用的笔墨砚,还有一个做工精细的小锦盒。
“嬷嬷,您习过汉字?”对着那将散落一地的物品一一拾整了的老人家,他讶问。
他下山数月近年,好歹去过不少地方,虽然还未曾去过汉人的领地,却也见过一些上山来人汉字。
只是,这荒郊野地高山上,村民常常都是在一个地方生老病死,有时候就连自己国家的文字都不识一个,而这住在山脚下的老嬷嬷却读起汉书了?
稀奇!
这萨遥青外表看来就像个大字不识一个的粗汉子,可却能一眼识出这汉字?鄂嬷嬷睨了他一眼,没对他何以知道汉字的事多作询问,只是接着说:“以前有个汉地来的夫子教了我一些,这些是他留给我的,封在箱子里好久都没碰过,现在大概连怎么正确拿笔都忘了。”
回忆起那好久以前的事,鄂嬷嬷脸上飞闪过些许惆怅,她捡起那些物品,却不塞回箱子,只是又坐回床沿,将物品小心翼翼地搁上了自己的大腿,像宝物似地轻抚,再接着道:
“人对未知的事物总是生惧,放大点,甚至排斥,进而想要将之赶出自己的势力范围;而知识,就是这么一样令人着迷却又令人畏惧的东西。如果你知道太多别人不知道的东西,别人就会说你生谣起乱子,妖言惑众,对于那些一辈子只想待在一个地方安稳度日不求改变的人,更是如此。”
将书本和文书用品顺手搁上床,手上仅拿着那只小锦盒,她盯注锦盒片刻,打开看了一下里头的东西,确定它无恙,便阖上,视线缓缓从腿上的物品落在了萨遥青身上,随即,她开始对着他大略讲述自己的过往。
聆听着老人娓娓道来,萨遥青这也才明了,原来鄂嬷嬷和多海会离群索居,且动不动就让村民当成异类排斥,就连那些不懂事的黄口小儿也在无知大人的渲染下,用凌辱欺侮的方式来对待她俩;这全都是因为她读了书,知道得太多。
原来人不仅会欺负弱小,读书读得少的乡愿,还会欺负读书读得多、知道得太多的?
全因为那是异己啊!人真的是复杂。
“如果有机会,我会希望多海有一天可以离开这里,去见识那天地的广大。”她说。
除了识字读过书,其实还有个更主要的原因,才导致她被村民排挤,但她此刻保留不说。
“她长脚的,要走随时可走。”
“她不走,是因为我。”她常说自己是多海的活包袱。
“那您为何不走?”
“我……”她年轻时可以走,却不走,为的是等候一个当初以为没有希望的希望;而现在老了不走,一方面是因为那希望已然成真,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她在等候另一个人,一个可能已早早死在山上的人。若死后能相逢,那么她应该有机会再见到他吧。“您信这世上有妖有鬼,有以幻化成人形的精怪吗?”
没有说明为何不离开这村落的原因,鄂嬷嬷却将话题转了个向。
听了,萨遥青猛然一顿,还以为身前的老人发现了什么,不过当她又继续接着说话的同时,他也稍稍松了一口气。
她续道:“这世界何其大,什么都有可能,什么都会有。我幼时总以为这山圈起来的地方就是全世界了,可当这些书的主人走穿了鞋,从遥远的外地来到这里,告诉了我那些人穷其一生都不会相信的事物,还有五十多年前我亲眼所——”
“呜嗯……小豹子……”
鄂嬷嬷的话声被那原本昏睡着的鄂多海的一声梦呓给打断,她温柔地探手去摸摸她转回微暖的肌肤,并顺势抚了抚她始终蹙起的眉。
“这孩子,想她的狗了。嘴上不说,但心里怕是始终扰着。”老人眼神和动作间满溢着对鄂多海的疼爱。
“虽然有你,但没有爹娘在身边的娃儿,心里头难免失落。”这一点他深刻明白。
萨遥青瞬也不瞬地盯着眼前这一幅他已好久好久未瞧见过的景象,心底不禁升起一股暖意,同时伴随着一丝酸楚。
他没娘疼,从没有过;那时天生孱弱的他窝在山边像被丢弃的犬只嗷嗷叫着,可冷过了数个寒夜,却没有呼唤来那该专属娘亲呵护的温暖到来。
冰冷的天没让他死绝,倒是让他锻炼成今日一身强健的体魄,甚且修练成现在的模样,可算是不幸中之幸。
而那性子强如长了刺的鄂多海,原来和他一样啊。
“其实多海她不是没爹娘的孩子,她一直都有……”听到他说的,鄂嬷嬷原似乎想反驳什么,但说了几字就又打住,末尾,只得唇角一抹无力的勾笑,为怕显得怪异,所以她回过神便又将话转了向。“喔,咱家的狗就在您初来的那一天,跑掉了。”
“嬷嬷,那狗不是跑掉了,而是……”才要脱口说出,嘴巴立即自打了个结,因为他想起鄂多海对他的威胁,那对他而言像蝼蟮推石般的可笑威胁。
明明心痛至极,又在乎得要命,嘴上和脸上偏偏装作一副不在乎、无感的模样,难道人都是这样的吗?表里不一。
然而,真正的她,个性又是如何的呢?他看住床上那张眼儿紧闭、眉头紧皱的脸蛋。
第4章(1)
隔天日头升上来不久,鄂多海就从睡梦中醒来。她从床上坐起,感觉到了身子比平常沉重些,手上包裹着一层伤布,因而无从知晓那被回旋刀划中的口子状况如何;她随意摆动了下,筋骨皮肉没甚么痛感,心想应是已无碍。
“嬷嬷,我睡多久了?”正当她要下床,鄂嬷嬷刚好走了进来。她回想起的最后印象,是她浑身无力倒在上山的小径边。
“没多久,就两天。”
“两天?”这比她有一回跌入山沟,撑着一口气爬上来,头破血流,脚骨断,手筋裂,敷上伤药睡了整整五天才好全,要来得轻微多了。
而她这受了伤的身体却能自愈的秘密,除了小时候还跟她玩在一块儿,眼下大概已忘得一干二净的村内小孩之外,便只有她和嬷嬷知道。
那次,也就是第一回发现自己异于常人时,当时的她才四岁;那时她身上被锐石划破一道口子,却在半刻钟内收血合肉,半天不见痕,那些一起玩耍的孩儿自然都被吓跑了,只剩嬷嬷用一脸复杂的表情,心疼地摸着她的头,对她说了一些话。
她说,那是老天爷想让她活久些、活得舒坦些,所以受了伤都会很快痊愈,且不见疤。
当嬷嬷对年幼不懂事的她如此解释,她还当真以为自己是天赋异禀、得天独厚;不过待她逐渐成长,有机会和村人接触之后,也才慢慢了解,她那自愈的本事且比常人更慢显老的事实并非异禀,而是异类,是非常人才会有的。
嬷嬷,我真的不是妖怪吗?
你是人,货真价实的人,只是稍微有些不一样,这个嬷嬷拿命跟你保证。
姑且不论嬷嬷的笃定从何而来,但这辈子疼她惜她的也唯有嬷嬷一个,所以她说她是什么,她就是什么了,其它人的看法压根不重要。
“你是中了尸僵草的毒。听遥青说,是在树林里被猎网的绳子划伤的,还好我这里有药,要不然可怎办?”嬷嬷说。
遥青?怎她才睡了两天,嬷嬷居然就和那男人关系“猛进”了?都直接喊起名儿来了。
“他人呢?”鄂多海问话的同时,抑不住地探头就往外头瞧。
她倒下之后,是萨遥青将她带回来的,她隐约记起他背着她,她的脸枕着他厚实温暖后背的感觉。
他跑得飞快,就算是背负着她,脚步却似完全不受影响。
在他背上的她,半昏半醒,只听到风声咻咻,还看到一棵棵树疾速朝后退去,就那一瞬间,她甚至有种像飞起来的感觉。
简直健步如飞。背了个人走崎岖山路却似如履平地,要不是他武功高强,就是她毒发得严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