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只见那一直忍着气的于阳,不顾挺着一颗大肚子的不舒适,马上弯下腰,脱下鞋,拿起鞋就往那香料贩子的后脑勺扔去。
啪一声,被击中脑门的香料贩子马上转过头来,怒问:“谁扔我?”他目光在人群里扫了一圈,低头看到一只绣花鞋。
“我扔的。”于阳脸上仍是笑着。
“为什么扔我?”
“因为没想到卖香料的嘴巴却那么臭。”她的嘴快僵了。
“你!可恶!”蹲身拾起鞋子,香料贩子马上朝于阳扔了回去,不过那鞋没打在于阳身上,反倒让一只动作迅速挡过来的大掌给接住。
“天虹?”
“我才去了粮行绕一圈回府就不见你,居然又偷溜出门,也不想想自己的肚子多大了,万一动了胎气怎么办?”翟府大少爷翟天虹才从马车上跃下,伸手就捞到一只飞往自己娘子身上的鞋。那鞋还是她自己的,这不消想就知道一向躁气的她刚刚做了什么事了。
语毕,高头大马俊朗飘逸的翟天虹便蹲下身为于阳穿回那只刚刚被丢过来的鞋。
“是这些挂羊头卖狗肉、偷斤吃两的摊贩气人啊!咱府里的新人被蒙,我怎么会忍得住?而且,我一点都没有动粗喔,我可是很有礼貌的。”她指指自己脸上那僵着的笑容。
脸上挂笑,但鞋子乱飞,嘴上乱骂,这是哪门子的有礼貌?从一名小厨娘入了他翟府当了他的妻,虽她很努力克制自己浮躁的脾性,但情绪一冲上脑子,尤其是与灶房烹煮相关之情事,本性就还是会显露无遗。他是真服了她的,不过就她这朴拙无凿的个性才令他始终倾心。
“跟我回去吧。”他搀着于阳就要走,但于阳自是不肯,她公道都还没讨全呢。
“我还没讲完呢,那个肉……唔……那个……唔……”
“怎么了?”见于阳每说一句话就捧一下肚子,翟天虹问。
“肚子疼。”那疼还不是一般的疼,所以于阳一张脸登时像一团揉在一起的纸团,皱了。
“吃坏肚子吗?”
于阳摇摇头,这时她脸色已泛白,额上更布满了细细的汗珠,手一抬起,
就往自个儿脸上乱抹一气,一会儿就乱了出门前丫鬟才替她梳整好的刘海。
“大少爷,夫人她可能要生了。”
生?经一旁小厨娘提醒,从未当过爹娘的两人这才恍然大悟。翟天虹脸上立即露出又惊又急又喜的复杂表情,道:“我要当爹了?快!快跟我扶夫人上马车,还有先让产婆到府里候着。”他小心翼翼地抱起于阳,往马车上攀去。
“但是那个肉……”一手攀在马车框架上,死不进车,于阳伸长手臂,就是指着肉贩。
因为知道于阳不讨到公道绝不罢休的个性,所以翟天虹朝后头的摊贩正起脸色来说了:“我家夫人买了什么,请按斤按品换回送到我府里。做生意做的是长久的,诚信为上,若这一点都不能自持,那么你很快就会在杭州待不下去,请自重。”说罢,他转回脸对住于阳,用只有他俩才听得到的低音道:“你要说的我帮你说了,这几年你只忙着灶房的事,都不跟我生小孩,好不容易盼到你肚子里的这块肉,其它的肉我不管了。”
他这一句,便堵住了于阳的嘴,于是她窘着一张脸,只能乖乖将头窝进他暖呼呼的怀抱里。
见人与车远去,鄂多海站在摊边,只是噙着笑,想着那对夫妻可爱的互动;当回过神时,她忽然想起生娃儿这件事,是以她往身旁底下一探。
“路儿?!”
她居然只顾着看毛皮看肉品,忘了看住那刚刚还牵在手边的娃儿,心一惊,便急急忙忙往人潮里找去。
在距离摊贩不远处,一间高竹压墙,墙下花草静谧繁盛,看来像学堂的砖屋前,一名年约三十余,眉间带点忧郁,但面容却清秀亲人的教书先生正坐在临时摆上的桌椅边挥毫着。
桌边此时正围坐着三四名稚子看着先生写字,他们统统来自贫穷没能力供给求学的家庭。
“那个是海……”看见先生写到一个熟字,一名年约三岁的小童用童稚的软声说。
这小童并不是熟面孔,而是前一刻才靠过来,趴上桌定睛看他写字的;他两只黑眸亮晶晶,膨鼓鼓的双颊则泛着粉红,煞是可爱。
“娃儿你几岁?怎生会认这字了?”先生带着笑意。旁边的童男童女多是七、八岁,但像他这么小就会认这笔划较繁复的字的,却从未遇过。
“那是娘的名儿。海很大,将好多池子凑在一起会变海……”
小童接话,但一旁其它孩子却笑了,因为杭州距海不远,瞧过海的就会知道那和池子是完全不搭轧的两样东西。
“呵呵,池海都是聚水而成,也对也对。”但教书先生却不反驳。
瞳仁对着先生手上摇来晃去的毛笔极度有兴趣,这时小童兴致一上来,马上趴过身朝先生手上抓去,“我也写……”
“路儿!”
“娘!”因为身后传来娘亲急切的叫唤,小童听了,不禁一吓,有着尖尖指甲的小手没抓到笔,反而将先生的手捞出几道微微渗血的爪痕。小童马上从桌边爬下,本想跑,却让鄂多海给逮住。
“不好意思叨扰了,他没碍着您吧?”鄂多海对着教书先生问。
“没。这娃儿天资聪颖,小小岁数便能认字也好学,如能让他多学点,以后肯定成材。”看住鄂多海那不似汉地中土的面容,教书先生微微沉吟了一会儿。
“谢谢,没打扰就好,那么我们走了。路儿,快谢谢先生。”领着小童要他跟先生道谢。
小童走到鄂多海身前,看着教书先生,又看向鄂多海,忽地迸出一句:
“娘和先生好像像,好像像!”
“甭胡说!”鄂多海对着那跑开了的小童啧了两声。
“小娃儿爱读爱写,喜认字,这本书就送他读着,我自己誊的,这里的学童人人都有,但这本刚刚才誊完,最后一页墨迹还湿着。”
教书先生从桌上拿过一本纸书,为怕湿着的墨沾住纸张,所以他将书翻到最后一页,并就着那样递给了鄂多海。
急急地看了书最后头落着的“唐东焕书”四个半干字迹后,鄂多海仅是带着笑意答谢,随即转身去追小童,留下教书先生抚着刚刚被小童抓伤的手背位置,那上头的血痕在转瞬间已像没发生过的事一样,了无踪迹。
而这头,鄂多海逮到了小童后,便带着他回到留宿的客栈,在先用过了晚膳、帮小童洗完澡、让他上床睡后,自己便就着烛火开始缝补萨遥青的衣裳。
前日十五,是离开高原后的五年内唯一一次遇着的血月,所以萨遥青早早就离开了他们,让他们在客栈里候着,说等月圆过后他便会回来。
不过虽然知道他会回来,但想到数年前的那次迟归,与这次身处于人群密集之地,便思及他是否会跑得更远,回来的时间是否也会更迟呢?
这几年他们都是形影不离的,固然这一分开可能只是两三天,但……她却是想他、惦着他了。
“啊!”因为想得出神,所以不小心给针戳破了指头。
“我来我来。”
这时返回的萨遥青适巧推门而入,见她就要将戳破的指头往自个儿嘴里送,他连忙蹲了过去,抓过她的手,含进了自己的嘴里。
他就是这么的体贴,虽然看来似粗人一个。“不痛的。”她带着浅笑说。
虽然知道这小伤对多海来说只消眨眼就会消失,但他就是爱这么与她你侬我侬。
“胡子都长出来了。”她将衣物搁在膝上,一手抚上萨遥青黑糊糊的脸庞。“刮一刮,顺便帮路儿剪剪指尖,今天他还不小心抓伤了一名教书先生。”
闻言,萨遥青便站起身,走到床榻边,看着那成大字形睡在上头的三岁稚子,忍不住往前一趴,用头发去扰他的小鼻头。
“萨半路——萨半路——”他喊着。将这娃儿取名为半路,是因为他是在他们前往寻海的半路上生的。
生他的时候还让多海痛得半死,害他有点想在这小子一从娘胎蹦出来时就将他给切八段,只是在望进那皱皱的、小小的、红得像猴子屁股的脸蛋时,他的心却软了,只剩下穷嚷着这娃儿以后要不孝顺娘他就宰了他的瞎气。
“他睡了,跟你一样睡着就叫不醒。”
“你们人说的,有其父必有其子,还真的。”从裤袋里头掏出一把剪子,他坐上床边,开始轻柔地剪起萨半路小手上的尖指甲。
他的指甲生得快,这点像他,不过还好一半像娘,身子里有一半人血,所以不用受血月变身之苦,这小子幸运过他。
剪完萨半路的指甲,萨遥青将床榻上的垂帘放下,然后拿出两条毛毡和两方枕,朝地上一铺,人就躺了上去。
“不睡床上吗?”鄂多海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