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个……女人!?
头上戴了顶兽毛帽,帽子底下一张下巴尖尖、只有巴掌大的细致蜜色脸庞虽然有些脏污,却是精神十足,看来年纪应不出十五六;此时正拧著两道弯眉、怒睁一对水灵不驯大眼的她,像极了一朵在雪里怒放的红花,熠熠生辉到令他看了不舍移开视线。
况且,他一直以为身前这人合该是名精于狩猎的男人。
因为依她动作之灵敏、箭术之神准,以及藏匿在林间却不被他察觉的本事,再加上她那沉缓的心跳,这……对于一个普通人,甚至是才急速奔跑过、并正与他缠斗著的女子,是不可能有的。
她应该要呼吸急促紊乱,却无;她应该要心跳如擂鼓,却全然没有。这实在太怪异。
正当揪著她的他试著厘清心里不断浮出的疑问之时,忽地,一声声从远处林间传来的犬只惨嚎声惊著了那被他钳制住的她。
她浑身一震,使尽全力推开身前恍神的他,待站起,便像焚了心似地往犬只惨嚎的位置狂奔而去。
只是,等她来到那狗儿身边,为时已晚。
那和她相处两年多、日夜伴著她在林间奔波打猎的忠诚伙伴,已被那回头来叼走中箭伤鹿的狼群给攻击得遍体鳞伤,颈间血肉模糊,眼瞧著仅剩一口气,躺在血泊中抽搐,并用无神的眼珠子望著她。
见那惨状,前一刻仍生气勃勃的她,像是被抽走了魂似,双膝跪地,缓缓探出抖颤的手,轻抚那微弱呻吟著的狗儿,直至它在她的注视下咽下最后一口气。
“它……死了吗?”尾随而来的男人瞧见这一幕,不由得问。他没想到狼群会回头,狗儿会被攻击。
手上沾著狗儿鲜血的女子,原本还沉陷在深沉的悲伤里无法自拔,这会儿一听到男人的声音,就如同魂魄被招回一般,马上转过脸来。
她怒瞪著他,缓缓站起,跟著三并两步朝他冲去,两掌往他厚实胸膛一推!
“嘿,等等!你想做什么?”他退了又退,紧盯住身前那似乎陷在狂怒情绪中的女子。
没让他有机会闪躲,她又使劲推了几次,直到他背抵住一棵半倒的树;然后当他感觉到自己的手腕处传来一阵冰凉,才发现自己居然被铐在树干上了。
这……动作未免也太迅速了!
男子不由得干笑两声,伸手想挣开那打造得有点粗糙的铁铐,但扯了几下,却只听见铿锵数声,腕间的拘束丝毫未松动半分。
趁著男人被手铐困住的同时,女子从背著的小袋里头拿出一条捆兽用的绳索,将他一圈圈牢牢绑紧,而后再拿出手铐的钥匙,准备解开并取回手铐。
只是,当钥匙开启手铐后,却发现手铐被绳索卡住,抽了半天仍抽不出来。
她皱了下眉头,最后决定放弃取回手铐。
“你该不会想把我绑在这林子里吧?”他问,不过在女子愠怒的眼神中,他已经得到了答案。“是你抢了我的猎物,而且我没料到那狼会回头将你的狗——”
话声未落,女子已抡起拳头,本想朝那张有著高鼻梁、深邃轮廓、蓄满胡髭的脸打下去,却在离了几吋距离的位置,打住。
“是嘛,这才对,人要认清楚是非……啊!”
只不过,才收回手的女子非但没有打消挥拳的念头,反倒从身上摸出几枚铜币塞在指缝间,再使出吃奶力气朝他那张傲气凌人的脸颊挥去。
那突出的铜币犹如刑具一般打在男子脸上,害他嘴角立时渗血,眼角泌泪。不过这可不是唯一的一次,就见女子立即曲膝,快速朝他胯下用力一顶!
“你……噢!可恶……”痛死他了!这女人……
男子瞪大眼,暴怒上身,原已挣脱身上的捆缚,然就在他不经意看进女子打完他后转身去抱那已经死去的狗儿尸体的表情时,不禁愣住。
就见她抱起那因断了气而变得极沉的尸首,完全不管它身上淌著血又糊了泥,将脸往它身上一偎,那刹那间的表情,是他从未见过的。
是……悲伤吗?对著那只人称之为牲畜的狗,女人居然流露出人对自己同类才会有的情绪?
这和他所知道的完全不同。自私的人类应该只会对同类有情,对同类有爱啊!
当他企图分辨自己所不熟悉的情绪时,抱著狗尸体的女子已经走远。
待他再回过神来,偌大的林中只剩他一个,还有远处依稀传来的狼嗥。
在林间找了个偏僻宁静的地方,挖了洞埋葬了她心爱的狗儿,鄂多海回到步行约一个时辰距离、那栋孤单座落在山边河岸、离平日采买用品的崁儿村还有半个时辰远的小石板屋时,太阳已西斜。
当她走近屋子外沿的矮石墙,就瞧见那正在屋前的鄂嬷嬷一脸苦楚又不知所措地对著脚下那一畦畦叶菜东倒西歪的菜圃发愣。
于是她问:“又是哪一户人家的小孩来捣乱吗?”
以往,这方圆数里仅她们一户,但不久前两里处多了一户人家;那户人家的娃儿每经过这儿,偶尔会作怪,不是朝房子丢石子,就是破坏菜圃里的作物。
那户人家是从崁儿村里搬来的,所以想的、做的都跟村民是一样的。
“不……不是,可能是我过午时在屋里打盹,鹿儿瞧著没人,就来偷吃吧。”好脾性的嬷嬷脸上漾著笑,却依旧不谙藏话,眼神略微飘忽,因而一下子就让鄂多海给识透。
“我明儿就找他们理论去。”她迳自决定。
“你这娃儿就这脾气,就说了不是,别去坏了感情。”
多海自小性子刚烈,某回那家的娃儿来捣蛋,她当下便将娃儿给一拳揍扁,害得人家爹娘上门来理论,闹得这无人荒地杀气腾腾的。
第1章(2)
“那些人从没将他人的感觉往心里去,跟他们哪来的感情?”鄂多海呿道。
看住鄂多海那一脸嫌恶之气,怕她又将人往恶字里想,所以嬷嬷不由得赶快将话题转开。“不说这个,你就别去打扰人家就是。小豹子呢?”
以往多海出门打野味,那跟进跟出的狗儿总会在多海进门之前就先兜到她身边来,围著她讨摸摸;可今天见著了多海,狗儿却连个影子都没有,所以她觉得奇怪。
望住那驼著腰、年纪已来到七十古稀、手脚不再俐落甚至有些僵硬缓慢的嬷嬷,鄂多海仅是吸了吸鼻,撇过脸答:“跟人跑了。”
“跟人跑了?小豹子可比这每天升上来落下去的日头还忠诚,怎么会跟人跑了?”
“村里头的猎户赏它一块油光闪闪的好吃熏鹿肉,它就跟著人家跑了,咱们伙食差,没法跟人比。”
撒谎,是不想老人家伤心,因为天天将狗儿揽在身边的嬷嬷,可比她更疼它的;她是嬷嬷捡来养大的,小豹子也是,所以根本是将狗儿当成家里的第二个娃儿。
而也怕自己一身血污被瞧见,所以鄂多海一回完话,便沿著菜圃旁的小径直直走到屋后,没在嬷嬷身边多逗留。
屋后有门,一进门就是灶房和澡间,嬷嬷总会在她回来之前将水烧开,好让在外头奔波一天的她一回来就有热水可用。
将弓和箭筒搁至灶房角落,并把两只早些时候猎到的野兔放到灶炉前的地上,从灶上大锅里取了热水,提进了澡间,混著冷水注满那木色暗沉斑驳的浴桶,再褪去一身脏衣,泡进了浴桶里。
“小豹子肯定是贪玩,跟人家的狗跑了,等它想回来一定会回来。”
当她还在浴桶里发愣的同时,那原本在屋外的嬷嬷已经走进屋里,隔著澡间的小门对里头的她说。
……回来?死掉了的还会再回来吗?不可能了!她亲手埋葬在林里的小豹子,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见到了。
都是那男人!那长得像深山野人的男人!若不是他绊住她,小豹子就不会被狼给咬死。
聆进老人的话声,鄂多海一路压抑著的情绪,这时再也抑制不住地宣泄出来。她又气又伤心,拿起擦身的湿布就往脸上一捂,将眼泪鼻涕及压抑的呜咽声全堵在喉头,除了她自己,谁都听不见。
半晌,等情绪稍稍平复,她忽然想起一事,于是闷著声对外头嚷:“嬷嬷!我方才看柜子里的药好像没了,明儿一早我就去村里帮您带些回来,顺便把前些日子存下的兽皮拿去换些粮。”
日子过得快,再过不久天气便会转冷,眼看就要入冬了,缸子里的粮都要见底,不补粮不行。
且老人家有宿疾。也许是穷,早年没注意保暖,所以给这高原上的天气冻著,因此她那常年呈现暗紫色的手脚末端,不仅仅只是血路不通、犯僵硬,偶尔还会听她喊疼,所以那些通血脉活经络的药草少不得。
她原以为老人家还在澡间外头,但她嚷完之后却不闻有任何回应,因而她只好继续洗著身子,洗完后顺便清洗那些脏污衣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