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在是骑着小折的单车骑士身材太过高大魁梧,让这一幕看起来颇让人发噱。
利冬阳天还没亮就起床了。
他先是散步到曾经和陈若瑀一起看日出的那个斜坡上,发呆了好一会儿之后,又来到小木屋前,看见她曾经拿来代步的小折,便很冲动的坐了上去,一脚踩下了脚踏步。
而他的思绪跟着轮胎一起转动……停不下来!
最近发生了太多事情,他忙着解决一个又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几乎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好好的沉淀一下自己。
从他发现小霓离家出走的那一天,也就是陈若瑀踏入他生命中的那一天开始,原本熟悉的世界悄悄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他不再需要时时刻刻紧盯着小霓的生活作息,不用绷紧神经随时准备送小霓去医院急救,不用战战兢兢的以为小霓随时都会病情恶化……
他突然有太多时间可以做他自己!
有太多时间可以投入在自己原本想做的事情!
有太多时间去思考过去几年的生活模式,还有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性。
上次去复检时,医生明明就已经宣布小霓的病情相当稳定,只要保持下去,身体自然会越来越健康,复发的机率相对也越来越小。
为什么他和弟弟们都不愿意正视小霓可以过正常人生活的事实?
直到同样为红斑狼疮所苦的陈若瑀出现,展现出另一种坚强独立的生命姿态,他才在震撼之余,深切反省自己的心态。
在他们以爱之名把小霓的蝴蝶羽翼藏起来时,是不是也把自己囚禁在杞人忧天的矛盾中?
那抹艳红的蝴蝶疹,粉碎了他乍见陈若瑀时的轻蔑与敌意。
接下来的日子里,她不曾主动提起自己脆弱的健康,甚至不懂得在饱受病痛折磨时坦露自己的虚弱,博取同情,即使她坦言自己很羡慕小霓有人无微不至的呵护照顾,却仍是选择不向他示弱。
陈若瑀如此骄傲又自爱的态度让他觉得耳目一新,若不是小霓把她跟陈若瑀的认识过程全盘托出,他会以为陈若瑀只是症状轻微的患者。
“才不是咧!我经历过的,小瑀也都经历过,我比较幸运的是,当医院发出病危通知时,有你们这些哥哥可以签收,她的身边却没有任何亲人。”
就因为孤立无援,所以才有那抹看尽世态炎凉的眼神?
而他的独立坚强,竟是他心烦意乱的主要原因?
他习惯被需要!
偏偏陈若瑀对他一无所求,就算他忙得没空主动跟她通电话,她也不曾抱怨过什么。
他习惯当那个天塌下来挺身而出的人!
偏偏陈若瑀是个狠角色,就算已经痛到龇牙咧嘴的程度,她八成也会硬着头皮告诉他她没事……
他还习惯扮演发号司令的角色,而不是听命行事的那一个。
偏偏陈若瑀向来自己做主,当他因为事务繁忙,抽不出时间去台北找她,希望她能来台东陪他几天,她却想也不想的拒绝。
“不行!我正写得顺手,等我交稿以后再说。”
陈若瑀回答得斩钉截铁,听得出来她心有旁骛,所以利冬阳也不啰唆,跟她说了再见……
好吧!其实他没说再见就挂了电话,然后患得患失到现在!
“算你狠!”居然到现在一个礼拜过去了,都还没跟他联络!
利冬阳终于停下了脚踏车,整个人沐浴在阳光下,脑海里却冒出一个总是撑着洋伞、穿着长袖长裤的纤瘦身影,曾经在他新手做的竹编秋千上露出近乎无邪的笑容……
“可恶!”他想念那副瘦巴巴没几两肉的身子,想念她无论何时何地都怡然自得的从容,想念她明明爱困,却硬撑着听他说话的逞强。
黄文群曾经警告过他,远距离的恋爱有太多阻碍,就算通讯科技再如何发达,总是抵不过朝夕相处,刚刚在为这段感情打基础。
他和陈若瑀已经一个多月没有见到面,超过一个礼拜没有说到话,他甚至没把握他们之间算是一种交往!
若不是在机场的那一个吻逼出她的娇羞温驯,他又怎么敢断言他们是两情相悦!
利冬阳站在草坪上看着那栋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小木屋,再转头看看自己居住了好几年的瞭望台,想起不久前刚刚发表独立宣言的海小霓,想起三合院里逐渐上轨道的课辅志业,想起在世界各地认真做自己的几个弟弟……
也许,该换他展翅高飞了!
第7章(1)
台北一扫先前梅雨季节到处湿答答的气候形态,连续几天都是艳阳高照、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每一家电视台的气象权威都说是出游踏青的好时机,陈若瑀却病怏怏的躺在床上,时睡时醒,利用偶尔神智清明的时候仔细回想,发现上次自己病重到下不了床的程度,已经是几年前的事情了。
她本能的吞咽口水,因为味觉麻木迟钝而露出自嘲的笑容。
这一切……就只是为情所苦……
她想,她和利冬阳是走不下去了。
从那通他愤然挂断的电话开始,她就明白自己姿态摆得太高了,愿意妥协的事情太少,能够为他分劳解忧的成分太稀薄了……
她其实可以答应,其实愿意答应,其实早就考虑飞台东一趟,享受小别胜新婚的甜蜜,却怎么也过不了心头梗,尽管一个“好”字在心里说了十万八千遍了,还是难以启齿。
她忍不住要想,如果今天是小霓开口要他到台北来,他是不是早就抛下那里的一切,在最短的时间赶过来?
他说他抽不出空来——
黄文群需要他修改申请辅助经费的企划案。
县议员候选人需要他本人在当地街头巷尾一一拜票。
他不久之前递交给出版社的书写计划,还需要附上更详细的田野资料……
仔细剖析之后,陈若瑀明白了自己永远不在他的第一顺位!
侧身躺卧的陈若瑀费力动了动僵硬的手指,使劲按下手机的解锁键,然后心灰意冷的合上眼。
没有,他没有打来。
从那天之后到现在,已经几天了呢?
或许,这样也好。
他已经有一个妹妹要烦恼,他已经为这个妹妹贡献了多年的宝贵青春,好不容易小霓的病情稳定好转,怎能把他拖入另一个牢笼?
小霓飞向自由的时候,他也自由了!
她如果真心喜爱他,是不是应该潇洒收手?
利冬阳曾经跟他说了好多好多想做的事情——
他想重回校园,想再度提笔创作,想改善家乡孩童的生活条件,想提供他们更好地教育资源,想增加那个仰赖温泉观光的小村庄其他的工作机会,让在外地工作的青壮年一一返巢——
“所以我想成立一个基金会,结合多方面的人才,一起集思广益,一起身体力行,然后慢慢的达到目标。”
这就是利冬阳的大目标,他曾经开玩笑说要跟她老板做简报募集资金的秘密计划。
照顾弱势,可以说是利冬阳的人格特质。
而这一段仓促展开的感情,是不是也掺杂了同情怜悯的成分?
他对她的呵护,其实只是一种多年来的习惯……他也只是小霓的投射?
当她离开了他的生活圈,两人的交集比高山上的空气还稀薄,他是不是终于发现爱情的成分太少?
陈若瑀的心绞痛了起来。
她在全身关节僵化的情形稍微舒缓之后,利用仅存的手机电量发了一个很短的简讯给利冬阳,然后为了鼓舞自己牺牲小我完成大我的高贵节操,即使四肢关节还不太灵活,她还是强迫自己起床,像研发失败的机器人一样拖着迟钝的步伐走去倒水吃药。
姑且不论爱情的钝度,这样病情是好是坏的她,只会拖累他实现梦想。
“我……是……对的……”她砰然躺回床上,心酸的眼泪一滴又一滴的滚落,明明还心动着,却仍是嘴硬坚持自己做对了!
她可以不谈恋爱,却阻止不了自己在心里有着他专属的位置。
接着她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偶尔大脑会突然很清醒,身体四肢却还是呈现罢工停机的状态。
“小瑀,你吃过药了没有?”
是小霓的声音……
陈若瑀昏昏沉沉的点头,以为把自己扶起来的手臂是海小霓的。
“前几天通电话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又发作了呢?”
有人在帮她量体温……是小霓没错!这几天只有她打过电话找她。
“是不是大冬欺负你?害你心情不好?你别怕!我帮你出气!”海小霓没好气的瞪着陈若瑀背后一脸忧虑的粗狂五官,忽然意识到这对情侣似乎出了一些问题。
而海小霓义愤填膺的要为她讨公道的反应,却让她好愧疚、好心虚。
“对不起……”她是小鼻子、小眼睛、没有度量的自私鬼,竟然跟小霓计较起谁才是利冬阳心目中最重要的人。
陈若瑀还残留着淡淡红疹的白皙脸庞无声的滚落豆大的泪水,让海小霓心痛得直跳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