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他将心澄托付给李洛斐,实在是铸下大错。他原先只是盘算着,让心澄跟着李洛斐,依照李洛斐的狂傲心性,肯定不会让任何人伤着心澄。
只是他千算万算,终究没能算到“情”的这一面……
沉默片刻,释心澄忽然奋力推开李洛斐,恨恨的低声嚷道:“为什么连你也要这样?你不是说过,希望我可以留在你身边,为你指引方向吗?”
“没错,我是想过要把你留在我身边。”李洛斐无视释断尘在一旁,依然充血的美目泛着暖意。
“那你为何……”
“心澄,我和兰皋如此丑陋不堪的身世,你都已经知道,为何你不敢面对自己的?”
“假使……我面对了,那又如何?”在她内心深处,始终企盼着有谁能告诉她,刚才在大殿上听见的一切都是谎言。
但是,终究等不到有人开口。
“面对之后,就是轮到你做出选择的时候。”李洛斐抚上她冷透的脸颊,眸光温柔得恰似和煦的暖阳。“你决定了吗?”
她迷惘着,再度忆起那场恶梦,在梦里,师父和李洛斐分站在前方两头,同时朝她伸出手,两人嘴里问着一模一样的话——心澄,你决定了吗?
“心澄,回到师父身边。”陡然,释断尘的劝告声从身后传来。
“心澄,你愿不愿意留在我身边?佛门不要你,可是我李洛斐要你,而且是生生世世,绝不离弃。”
梦中之景,这一刻重现眼前,不再是梦。
声声呼唤,都是情,都是义。
她心生彷徨,泪流不止,来回望着他们两人。
一边是……亲,一边是……情,教她怎么取?如何舍?
释心澄瞥见不远处的另一道红色身影,李兰皋就站在大殿外头,一双含怨媚眼深深的凝望着师父。
而笑弥勒就坐在殿外的长阶上,照样拎着他的葫芦瓶,仰头喝着酒,依旧是那副笑看人生百态的嘻笑面容,将所有的爱恨嗔痴全都隐藏在笑容底下。
情必近于痴而方始真。
她不曾谋面的爹娘是痴人……李曼更是一个痴人……苦守一片痴情的笑弥勒也是个痴人……为情所困的李兰皋也是痴人……
综观世间凡人,望穿红尘男女,全是一堆为情而狂的痴人。
“全是一群痴人……痴心,心痴。”忽然,释心澄涩然一笑,喃喃自语。
她决然转过身子,目光眺向云霏雾雾的远方。
远方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却教她,千山暮景,只影向谁去?
“心澄?”
两道嗓音同时响起,是催促,是心急,更是她心底挥之不去的烙印。
闭眼又张眸,紧紧握起粉拳,将十根指尖深深的陷进手心,释心澄在心底作下决定。
天涯成眷属……只怕她是无福消受……
第9章(1)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珠阁小楼又东风,春来秋怅,皆是离愁。
袅袅檀香,熏满整座金色阁楼。
枕边榻上,又是一片泪湿的痕迹,释心澄幽幽张开双眼,刚才梦里,彷佛又看见那双赤红的美目深望着她,不断反复询问,问她是否真的不后悔。
意识越来越清晰,已经难以入眠,她索性翻身下榻。
窗外虽然仍然是雾蒙蒙一片,但隐约可见晨曦,她猜想应该是五更天。
她穿戴整齐,梳理好一头乌黑的长发,朝着铜镜里的自己浅柔微笑,眉宇之间已是另一种风貌,青涩不再,稚气全脱,顾盼之间尽是娇媚惹怜。
“心澄?醒来了吗?”门外,有人温声问道。
她别开秀容,连忙回应,“师父,我醒了。”
把门一开,门外的释断尘雅俊依然,难能可贵的露齿微笑着。
“今天是你的双十生辰,你应该相当欣喜吧?”
“生辰之日,我当然开心。”释心澄绽开灿笑,扯住他的袖角。“师父,今天是大日子,您留下来和我说些话,好吗?”
向来无欲无求的释断尘露出平时难以窥见的怜爱神情,唯有今天,他不需要隐藏自己的情感。
“好。”他微笑答允。
释心澄欢欣的拉过师父,两人倚桌而坐,必恭必敬的为他奉茶。
阁楼外头,人声开始鼎沸,似乎在筹备着某桩大事。
释断尘静静的端详自己的徒儿,时隔四个春与秋,她已经不是当年那般童稚无知的女孩,双十年华正是含苞待放的时候。
释心澄佯装一脸稚气的托起双腮,淘气的回瞅。“师父,您再这样看我,我可是要生气了。”
“今天就让师父好好的看着你,把你的模样仔细的记下,哪天他路相逢,才不会认不出来。”他一手守护、养育大的姑娘啊,时光辗转,春秋递嬗,想不到转眼工夫,她已经从那个跟前跟后的小娃娃变成这般娇柔的秀美姑娘。
“师父,这么久以来,您都不曾想念过兰皋吗?”
“心澄,今天是你的大日子,我们不谈这个。”他没有板起脸孔,更没有厉声训示,只是微笑的叹了口气。
“师父,您能不能说说,我的爹娘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听了这么些年,你还听不腻?”
“那师父,您再说说,您究竟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把我养大?”今天她要把所有不敢开口的心底话都说出来,不要留有任何遗憾。
释断尘沉默半晌才回道:“一开始,对你感到无比的愧疚,无法向你坦承一切,让你知道自己的身世,也无法让你过着平凡人的日子,只能拿佛门规矩来严格督促你、规范你。”
“可是我还是做出选择了,不是吗?我终于找到属于自己的归处,您就不必再对我感到内疚了。”她笑得无忧无虑,天真可爱。
“只要你快乐,我别无所求。”释断尘又是微笑,毫不吝啬的对她笑着。
能够留她在身边这么多年,已经足够,毕竟……重门锁不住相思梦。
“我这么做,您真的放得下心?”她不舍的问。
“这是你的选择,我自然放心。”释断尘边说目光边落在床榻上的一绺黑发。
释心澄循着师父的视线望去,不禁绯红了双颊,随即低下螓首,双手揪弄着垂落在胸前的发辫,藉以掩饰内心的紧张不安。
释断尘像是看透她的心思,笑道,“心澄,放宽心怀吧!师叔师伯们不会对他太尖刻的。”
释心澄望着师父,不安的问:“倘若要是……他没来呢?”
“依我对洛斐的了解,当日他割发承诺,绝对是志在必得。”
“是吗?”她掩下巧眸,怅然低语,“都已经过了这么久,他还会惦记着我吗?”
“如果他没惦记着你,上个月我到神龙寺的途中便不会听见一个荒谬的传闻。”
“什么传闻?”她怎么都没听师父提起过?
“江湖谣传,天下双邪的李洛斐白了一头长发。”
“白了发?”她一怔,目光幽幽。
“传闻终究是传闻,你别太在意。只不过当年他伤势极重,你应该清楚,什么事都不无可能……”
“我明白。”她异常坚定,神采奕奕。“无论他变成什么模样,我都不怕。”
释断尘暗暗叹气,这个姑娘的心思果然全系在李洛斐身上,兰皋说得对,他这个徒儿怕是一生一世都离不开李洛斐了。
“其实那年在无双殿里,师父很早就察觉了吧?”释心澄落寞的开口,“您早就知道我六根不清净,心术无法至善、至正,绝对抵挡不过勾魂大法,一开始就注定好,我不适合留在佛门。”
“并不是要留在佛门才证明你有悟佛的慧根,佛,无所不在。”
“徒儿明白。无论往后身在何处,我都会记得师父的话。”
释断尘笑了笑,拍拍她的发顶,彷佛回到很小的时候,当时的她,还是那个跟在师父身后转来转去的小孩子,一天到晚只知道缠着师父,无忧无愁。
“心澄,是师父对不住你。”忽然,释断尘苦笑的说。
“师父……您为什么要这样说?”不是说好了今天只聊开心事吗?
“我心中最大的魔障,就是来自兰皋,可是只要看着你,就能压制住我所有的情根……因为我害怕犯下大错,让这个世上又多了一个无处飘泊的释心澄,对我而言,你就是我的一部活佛经,时时刻刻提醒着我,绝对不能悖离佛门戒律。”
释心澄敛下笑容,眼角依稀湿润。她知道的,其实这些年来她都慢慢的参透、领悟……
“你是我在世上仅存的唯一亲人,可是我却利用你来压制内心的魔障……”
“不,师父对我这么好,已经是无人能及,就算真的利用了我也无所谓,我不在乎,真的不在乎。”
她遏抑不下到嘴边的啜泣,扑进释断尘的怀里,抱着自己唯一的亲人,感受他的满怀温暖。
释断尘像是看着一个长不大的孩子,万般疼惜的拍着她的背部。“他日天涯海角,谁知道相逢又是什么时候……我知道洛斐会真心对你好,他会用自己的性命保护你,从今以后,我再也不必担心你这个徒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