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明朝末年
这年,不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一年。
朝中大臣间党争激烈,分门别派,势不两立,各自瓜分着这个国家原有的国本,打坏先人百年下来建立的根基脉络,民间各地又分别遇至旱灾病疫,四散蔓延,导致民心异变,蠢蠢欲动,官逼民反,一触即发。
不只如此,城墙外又要提防鞑靼部族与倭寇的伺机侵略。
这不仅使得皇朝加快衰竭破败的速度,就是有如蝼蚁的平民百姓,更是过得民不聊生。
内忧外患侵蚀着皇室主权,表面上,众人极力维持着和谐的假象,实则早已各自暗中算计好进与退的棋子。
正当一个皇朝的兴起与衰败,过程并不轻易,是种种的因果演化而来,随着时间,随着人心,随着某种契机,成就或毁灭,全在弹指之间。
而巧的是,在对的时间做到对的事情,竟也能让这皇朝延后了注定被改朝换代的困境。
这是在大黄国土下,一个群山环抱,地势险峻的徽州。
因为平地农作的耕耘不易,生产条件之差,多数人开始转移重心在提升文化素养方面,从孩子的根本教育着手,逐渐引导至走往商事的方向,在全盛时期,徽商的美誉不胫而走。
虽看似不是一条简单的路,却是他们最正确的选择。
一个从宋代时期就一直富裕至今的家族,他们以茶叶起家,以茶叶复兴家业,造就一个徽州人人口耳相传的传奇。
他们的事,无关国的衰败与再兴,只是一个契机,一个被掌握到的契机。
它成就了两项让人歌颂百年的伟大施政,但无法改变既定的历史行径,最终,仍是走向改朝换代。
第1章(1)
夜深思寂,本应该是众人安睡之际,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风啸兮兮,掠过她的耳边,吹起一缕杂散的发丝在空气中飞扬。
她在一户三进大门的宅子内奔跑,像是被兽追赶一般,只为求小命一保。
当她穿过长廊,跑过偏厅,迈过比她腿儿矮不了多少的门槛,就算不小心扑倒在地,磨疼了手心,也无法去管。
小小的她往黑夜中最亮、最热闹的一处前进,彷佛看到她人生中的光芒,透露着无比希望的眼光,小手将门一推,砰的一声,终于看到她苦寻已久的人。
不顾众人的愕然,还有停在她身上的目光,她大口大口喘息着,双眼正对着主位上的当家头儿,一个疾步上前,双膝下跪,抱着坐在主位上的大老爷的小腿,嘴里吐出一连串熟练的请求……
今夜,是老爷的元配夫人沈婉的生辰之喜,宅院里大肆庆祝着,不仅开席宴客,众人欢歌,还请来花旦、小生唱戏吟曲,还有无数能歌善舞的妙龄舞娘长袖翩翩,跳起曼妙舞姿,衬着宴会更是光彩夺目,笙歌鼎沸。
不过,一整室的主厅欢腾氛围,全因为小小的外来客而打断,乐声也立马终止。
“爹、爹,求求您,求求您,看看我娘吧!娘真的要死了,真的,看看娘吧……”
孩子不过五、六来岁,小小的脸蛋灰灰扑扑的,身子也是细如竹竿,根本瞧不清楚孩子的模样是男是女。
卷着舌音是稚嫩的拜托,动作是卑微的哀求,只有那眼睛,清亮似镜,无瑕无垢,若是仔细观察,不难看出,娃儿眼底没有半点真挚诚意,一切动作只是惯性使然。
“你这孩子,不是让你没事别来这里吗!”瑞木应同怪声叫道,一双眼不时的飘向一旁的夫人,观察她的神色,唯恐她有任何不满。
在场的所有人,包括舞伶、杂技者、仆佣们,也随之安静的等着夫人的号令行事,因为众人皆知,在这个瑞木家的宅院里,大老爷并无实权,名号只是挂着好听而已。
真正当家主事者才是沈婉,而她跋扈强权、盛气凌人的作风,就连同在商场上较劲过的男人也对她甘拜下风,她是在整个徽州叱吒风云的铁娘子,连带全城的人民无人不畏惧她十分。
然瑞木应同也就只有“惧内”、“季常之癖”等名声最常让好事者给说嘴。
花梨惊觉到瑞木应同的目光根本没放在她身上,她识时务的立刻转向目标,不过她没有再抱着人家的小腿哀求,而是伏下小身子,连连将头磕在石板上,“大娘,求您让老爷看看我娘吧!只要一次就好……”
沈婉像是有脏东西靠近一样,在孩子话还没说完时,便抬起三寸金莲绊了她一记。
花梨小小的身躯在地上翻了一圈,滚落一个台阶。
周围的人们抽起细微呼气,交头接耳的私下议论着这孩子的身分与来历,狠心的是,居然无人上前扶起那孩子。
“臭丫头!谁是你大娘!来路不明的野种也想乱认亲?”沈婉怒不可遏的斥责小小孩子。
如今,她一场好好的生辰宴会就这么被这丫头给破坏了!
“你娘那破败身子,要死也死远一点!别触咱瑞木家的霉头!”沈婉刻薄的话饶不了一个孩子,凌厉的眼神更是狠狠瞪向一旁局促不安的夫婿。
这一切,都是他造的孽!当年不过领了商队到淮水以南,运送茶叶到运漕码头,可怎么就顺便带回当地小渔村的女子回来,还欲讨做妾?!
倘若是正正当当的寻常小闺女人家,那也就算了,但那女人居然是带着孩子的寡妇!这教她怎能服气!
尤其这没用的男人还口口声声说寡妇的孩子是他的,痴情款款的还以为他多有情有义要将人带回照料……
她呸!不知羞耻的女人说的话,傻呼呼的夫婿还真的相信?他傻,她还没跟着他憨!
“大娘……夫人,求您让我娘看病吧!娘再吃一帖汤药就会好了,真的,真的!”明知无用,花梨还是得据理力争,否则,她该如何救她娘亲,她还有什么办法?
她都不想让人活命了,还管人看病、吃药!“还在干嘛?把这丫头拖下去,别坏了我看戏的兴致。”
沈婉绣袖一挥,吆喝手下人。
才一下,一个大汉从人群中走向前,宽手一抱,便把花梨从地面提起。
“快把她丢回去她娘那里,省得她娘死了,还没人替她收尸!”那小贱人还真是会挑日子去死啊!选在她生辰这天?那她就当作礼物,心怀慈悲的收下好了。
“夫人,还是我去看看吧!用不着多少时间的……”瑞木应同已经是鼓起最大勇气提出他的想法,对于“名声响亮”的他来说,算是一大进步了。
“看?看啥看!既然用不着多少时间就要死去的人,又有什么好看的?你给我好好待着,那种秽气别去给我碰!”哼!谁不知道他还想跟那小贱妇来个离情依依的话分别,要她答应?那教她去死还比较容易!
这时,上堂茶几后方以木帘隔挡的卧榻上传来几声轻咳,断断续续的,直教人听着心疼。
“娘……让那孩子……出去吧……她让我难受了……”
众人还在想着,小娃儿距离瑞木大公子还有数步之远,亦有木帘阻隔,怎么有办法让木帘后的公子爷身子难受了?
倒是沈婉无须多有疑问,立马开口就替众人解了疑惑。
她一改方才颐指气使的态度,变得平和又慈祥,“言儿,身子怎么了?一定是这丫头的秽气冲着你了,娘马上让人撵她出去。”
男孩的声音听来虚软缓慢,但一字一句皆是清晰可辨,“嗯,娘……您也别气了,今儿个是您的生辰……万一煞气冲了您也不好……”
哪个做娘亲的听到自己心肝孩儿关心自个儿的话会不感动于心的,就连沈婉当然也不例外。
“还是言儿贴心……都怪你那温吞的爹,老是惹娘气着。”沈婉边说边扬手一举,意指下人将女娃儿带走。
大汉领命,便恭敬的退下。
奇怪的是,孩子并无太大反抗,反而有种解脱的快意。
一出双开大扇门,娃儿这时才猛烈的想窜下大汉厚实的臂膀,“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大汉似乎也知道娃儿的意图,松了手,让她俐落的站直身子。
果不其然,花梨一得自由,一溜烟的就跑掉了,可跑的不是门里头,而是照着她来时的路又跑了回去。
“冯叔,那孩子呢?”
“大少爷,您怎么出来了?万一着了凉……”大少爷的身子得要小心护着,可不是冬时梅树,越冷越开花的啊!
从门里跟着走出一位少年,未立帽的雪狐白毛软裘斗篷披在身上,但形体还是比大汉小上许多,年方十四,照理来说,还是毛头小子一个,可是那与生俱来的沉稳,就是会让人不自觉的听从他的命令。
该怎么用最简单直接的词汇形容男孩?那应该就是──
绝然出尘,沉碇如夜。
这时的瑞木修言脸上仍有病容,却已然不见喉咙发痒的咳嗽声。
“不打紧,方才只是让娘亲别再口出恶言的推说之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