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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季夏,山桃树的果实一颗颗熟透了,人们却无心采撷,因此大多数落了地,烂了臭了,引来蚊蝇盘旋。

  归降天朝的这一年里,看似平静,却像山雨欲来,那种气氛让纳兰想到以前山里曾经藏了头打老虎,鸟不鸣虫不叫,平时悠闲乱晃的松鼠也不见踪影。

  去年秋天,反对天朝尤其激烈的六帐长老之首,在一场会议之后,当天夜里无端暴毙身亡。数个月后,另一个曾对天朝使节出言不逊的长老也在孟春祭典上突然七孔流血而死。从那天开始,一股诡谲的气氛笼罩着山城,茫然与警戒越来越常浮现在族人原本乐天知命的脸上。

  纳兰在心里提醒自己小心一些,毕竟现在不比从前,他不再是一个人;倒是妲娃依旧不认为那些事情与自己有任何关系。

  这日,纳兰就像过去每次经过树林时一样,特地去摘几颗山桃给妲娃,她偏爱那脆甜的滋味,也拿来酿酒,红着脸说成亲那天可以拿出来宴客。

  他怀里揣着三颗果子,打算到神塔找妲娃,可是还没进城就感觉气氛不对。天朝的官兵在城门和路口站哨,原本络绎不绝的驿道上空荡荡的,他心里有不祥的预感,机警地绕路而行,还不时躲进隐蔽的角落,避开那些猎狗般巡查的官兵耳目。

  山城既傍山而建,加上族人信仰山林与大地,又未曾遇过盗贼来袭,所以并没有特别修筑城墙,大多仰赖天然屏障,纳兰轻松地钻进一处磨坊的篱笆内,再到另一头翻身上墙,猫儿般无声无息地在一条暗巷里落地。

  一户户人家里,有的传来求情声,有的传来哭喊声,甚至怒骂冲撞都有,接着就是一些族人被带走。纳兰虽听不懂天朝的语言,但是那些官兵脸上暴戾的神情让他明白事情可能比他想象中严重,他们对手无寸铁的百姓一点也不客气,更何况是敢拿起武器的,哪怕只是一柄扫帚,下场都令人不忍卒睹。

  纳兰本以为这些官兵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无法无天,可是看着看着,却发觉被带走的都是男子,而且都是年轻人,小的十三四岁,老一点的只要头发没花白、还能走路,也都没有例外地被官兵挟持着离开。

  他心里立刻猜到了大概。前几日有商旅到此地来,他们说北国武皇驾崩了,时局可能又会开始混乱,一来北方的鞑子群龙无首,会比以往更没规矩,向南向西侵略都有可能,天朝更可能趁此机会挥师扫北。天朝自新帝登基后,对叛臣乱党以及西域和南方不肯归降的民族,一一赶尽杀绝,南方一个小族就因此被灭族,连襁褓中的奶娃都难逃一死,流浪的商旅与说书人过去描述天朝的华皇后多么心狠手辣,谁知道一山还有一山高,战争势不可免。

  纳兰沉吟着,小心翼翼地往神塔走去,幸好神塔附近官兵较少,他要隐藏行踪还算容易。虽然被妲娃救起后,他安逸了几年,不过之前的从军经验告诉他,神塔的宁静也只是暂时的,等官兵完全掌握这座城,把能抓的男丁都抓光了,他们会往寺庙和山野搜索,到时候他也躲不过。当然他是可以往深山里藏匿,可是他知道天朝正巧有一种手段,专门对付逃兵。

  天下间有四种人不会被征召——乞丐、罪犯、残废,还有贵族与当官的。这些人都知道只要能抓到一个逃兵,就可以向官府领赏。纳兰亲眼见识过那些跟流氓没两样的人是如何围捕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不听那孩子的辩解,将他殴打成重伤,拖去领赏,而许多地方官为了力求表现,往往连审也不审就定了案,将那些被抓回来的“逃兵”送入大牢。这让他深深明白,所谓文明教化,只是教某些人用更残忍决绝的手段去凌迟别人。

  他身手灵敏地躲过一名巡逻的官兵,藏身在草垛中,待官兵走远,却看见一个不停左右张望、神色惊慌的小小身影朝他的方向走来。

  妲娃没看到他,她跟他一样都在躲那些官兵,只不过她像惊弓之鸟,不似他沉定敏捷,还好几次都因为太紧张差点被自己的脚绊倒。

  纳兰在她接近时伸出手臂,一把将她拉进草垛中,大掌也在第一时间捂住她就要尖叫出声的小嘴。

  “是我。”他低声道,立刻感觉小家伙身子放松了,这才松开手。

  妲娃转身,一见情郎的脸,登时眼眶热了,抖着声音道:“我正要去找你,你快回山上去,那些人……”

  “我知道。”纳兰以食指点住她的小嘴,“我们先离开这里再说。”

  他抓住她的手,偏着头仔细聆听草垛外的动静,确定附近没有任何人的脚步声与呼吸声,才悄悄走出藏身处。他在脑海中画出从这里到山上最安全的路径,一路上就地找遮掩物躲藏,那些官兵确实无法无天,上面要他们仔仔细细地搜索,他们果然执行得很彻底,借口怀疑有男丁扮成女装想躲过征召,拖着路上看中意的姑娘进暗巷“盘查”。

  纳兰握紧妲娃的手,感觉她在听到那个女人的尖叫哭喊时全身僵硬,甚至不停地颤抖,几乎想不顾一切地冲出去制止那些人渣的兽行,他只能安抚地搂住她的肩膀。官兵人多势众,他们现身不只帮不了忙,甚至还白白送死,他自己一个人不打紧,担心的是妲娃也被欺凌。

  神塔距离山神庙较近,幸运的是今日天候不甚清明,出了山城就云霭弥漫,再加上群树掩护,他的优势就多了。他们跑进树林里,听见后头传来谩骂声,纳兰握紧妲娃的手,很快地与她双双消失在林烟之中。

  第4章(1)

  纳兰带着妲娃回到他居住的小木屋,拿了几样重要的东西:弓箭、匕首、毛毯、干粮和水袋。屋里东西不多,有用的都能带在身上,他随手把屋子翻得更乱,拆下门和窗随意丢在地上,只希望能骗过几个蠢蛋。

  之前打猎时他发现一处山洞,可以让他们暂时躲个两天,接下来就得听天由命了。

  妲娃长这么大,从没遇过这样的事,那个被拖进暗巷的女人哀切的哭喊声好像还在耳边。妲娃认得她,那是酿酒师傅的独生女儿,比她小两岁,神塔的祭神酒经常由她家负责,年初时老师傅还送给妲娃一坛女儿红,他说,他们也才刚帮女儿找了一椿好姻缘,应该会和妲娃同样,在今年秋天出嫁……

  妲娃喉咙发紧,眼眶热辣辣地,忍耐着不呜咽出声。

  纳兰检视过洞内,确定没有虫蛇后,便到洞外找些粗一点的树枝和大石头好把洞口藏起来。妲娃低着头,默默地整理洞内,顺手捡拾地上的杂草和细一些的枯枝,铺在洞内较干燥的一处,好让他们有块地方能过夜。

  纳兰布置好洞口,还抱了一捆粗柴回来时,就见妲娃缩着小身子,蹲在刚铺好的草堆旁。他不用看妲娃的表情也知道,小家伙正努力地不哭出声音来,他放下干柴,在她身边坐下,揽她入怀。

  “别哭了,嗯?”

  妲娃终于忍不住细细地抽噎着,可是仍不敢放声大哭。

  她余悸犹存,这一刻才发现,有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正在摧毁她的世界。她从来不认为自己是富有的,不认为自己拥有会被掠夺的财富,过得平凡又认命。如今才发现,平安与知足一直是她最朴实也最无价的瑰宝,但现在却有人破坏了它、夺走了它!那些蛮横的人,怎么可以一点愧色也没有,甚至做出如此残忍、如此令人发指的事来?

  “没事了,别怕。”纳兰只能抱紧她,在她耳边柔声诱哄。

  “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妲娃的嗓音沙哑而颤抖,“好可恶……”她这才知道,过去她的人生里从未遇过真正的恶人,直到今天。而那些恶人不是江洋大盗,不是罪犯,是官兵!

  纳兰无法回答她。

  一个穷兵黩武的国家,自然无法严格要求军队的素质与操守。懂得用兵的人都知道军队纪律的重要,但懂得用兵的人想必也不会在此时被派到他们这个小城来。

  眼前他们该何去何从?妲娃没过过餐风露宿的日子,他也不放心让她一个人回城里,就算带着她逃亡,一旦遇到那些像猎狗一般追捕逃兵的流氓,他自保都有困难了,遑论要保护她?

  此刻他只能抱紧她,让满怀恐惧与伤心的小人儿知道她不是一个人。

  妲娃哭过后变得很安静,纳兰检视他们带来的食物,三颗山桃,两块肉干,一袋水,还有他刚刚抱着妲娃时发现她藏在怀里的白馍馍。

  难怪他今天在城里看到她时,还在想她的肚子怎么肥了一圈?虽然他是不介意啦,如果不是时机不对,他还真有点想笑。

  见纳兰有些错愕地拿出她藏在怀里的白馍馍,妲娃才解释道:“我说要来找你时,大娘塞给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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