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觉得这个家突然变得好吵杂,令她无法专心地聆听话筒的另一边究竟在讲什么。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将话筒重重压向自己的耳朵,却还是听不清楚。她的脑袋不停地嗡嗡作响,从窗户的孔隙流窜进来的风在她的另一只耳朵旁边不断地嘲笑著她,她不懂有什么好笑的,她转头,两颊突然变得温热。
她尝试著让自己听不清楚,但那声音却清晰地如拿著一把大声公在她耳边吼叫著,她感觉她的鼓膜快被什么东西刺破了,她捂著耳朵。
当她无力地沿著墙边颓坐下来时,她发现自己其实在哭泣。
──父亲死了,警方在淡水河打捞到他的尸体。
警方一开始无法确认父亲的身分,虽然脸部并没有遭到破坏,但父亲放在口袋的手机泡过水之后无法开机,拿出SIM卡也莫名地无法读取,皮夹里的名片也都泡烂了无法辨识。是警方中有一名员警是父亲工作店里面的熟客,他有些不确定地指认,警方半信半疑地拿著现场搜证的照片去店里询问,才正式确认。
而后沫宇才知道,父亲其实在外欠了一笔债,但她始终不理解父亲借这些钱究竟花去哪里了?父亲不赌博,自己念的也是比较便宜的公立学校,在外也没有补习,他们家平日的生活开销不大,父亲的薪水理应能应付过来。
她想起这三个月父亲总是将自己锁在房间里,她想起父亲总是用意味深长的眼神凝视著母亲。
突然之间她好像懂了,却还是什么也不懂。
她觉得自己的十三岁,过得比三十年还要漫长。
沫宇转动锁匙,再度打开厚重的铁门,她一如既往地面对著空荡荡的客厅,发现压迫她的不是一片黑,她早上忘了关灯。
花墨砚不在。
沫宇第一次看到花墨砚失去自信的神采、露出失魂落魄的神情,是在父亲去世的时候。她比沫宇晚了十分钟到达现场,当警方掀起盖在父亲身上的白布时,沫宇看到她的脸“刷”地一声惨白,原本水灵波动的一双大眼仿佛蒙上了一层白雾,如鱼眼被蒸熟的白,毫无生气。沫宇以为花墨砚是不在乎父亲的,她总是毫无顾忌地自由来去,可以一个晚上都不回来,也可以一整天足不出户,沫宇抓不住她的节奏,上一秒她可能刚跟你通完电话,下一秒却又冷不防地拍著你的肩站在身后,一身轻飘的幽荡著。此时她发觉原来花墨砚也是个人类,是真真切切的女人。
在父亲去世后的第一个月,花墨砚的灵魂仿佛随父亲逝去一般,沫宇觉得她变成了一位只有空壳的女人,花墨砚原本轻飘的姿态更显得瘦弱不堪。她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如父亲去世前的举动,花墨砚一一呈现。此时的她像是凋萎的白玫瑰,一折就断,无法承受外面的风霜,只能待在自己构筑的温室里。
当那温室重新打开时,是一个月后的事了。
那时沫宇似乎已经习惯每天送早、晚饭到花墨砚的房门前,她已习惯自立自强,习惯面对花墨砚紧闭的房门和空荡荡的客厅,当一切她通通都习惯时,紧闭了一个月的房门无预警地开启。
她看见原本凋萎的白玫瑰染红,成了一朵鲜血淋漓的红玫瑰。
花墨砚唇边勾起淡淡的弧度,鲜艳口红的颜色使她的唇成了红色的月牙。她一双波光粼粼的大眼,此时却若有似无、有意无意地散发出慑人的光辉,翘起的眼角显得更为狐媚。她的视线原本就锐利的如一把匕首,现在却将这种能力升华至另一种境界,当沫宇认真凝视著她的眼睛时,灵魂仿佛快被她勾去,勾入她眼中的世界,迷失方向。
从那之后,花墨砚只穿黑色的衣服,画著极为鲜艳的口红,有时会戴顶宽沿的大帽子,一身墨黑如她的名。一到晚上,她开始带男人回家,每日更换,许多形形色色的人都有可能踏入她的家门。在沫宇的眼中,这些男人红的橙的黄的绿的蓝的紫的全都交杂在一起,将花墨砚染得更黑、更暗、更人如其名。
沫宇不晓得花墨砚改变的用意,她只知道花墨砚那道如利刃般的目光,升华成了双面刃,刺穿沫宇也刺伤了自己。
“汪!”
清脆的叫声将沫宇从思绪中拉回现实,她低头看到一只毛茸茸的生物正摇著尾巴奔向她。
沫宇下意识地往旁边一闪,让那只生物硬生生地扑了个空。它圆圆黑黑的眼睛哀怨地看向沫宇,她责备似地瞪了它一眼。
“不准。”
“汪!”
博美“多多”才不管这么多,它像人一般地用后脚站起,两只悬空的前脚努力地攀住沫宇的小腿。
“我说,不准。”
沫宇无情地将腿抽开,多多顿时恢复成四只脚站立的姿势。
“汪……”在沫宇的气势下,博美狗位居下风,它的尾巴无力地垂下来,感到委屈地趴下,一双圆滚滚的眼珠仍瞧著沫宇不放。
……现在是生闷气的意思吗?
沫宇的嘴角微微抽蓄,拼命压住唇边的笑意。她挑著眉看著多多圆滚滚的身躯在地上不甘心地滚来滚去,像是一根毛茸茸的鸡毛掸子在替她清扫地上的灰尘,滚过的地方都变干净了,她默默在心里感谢这只生闷气的博美狗。
“你想吃点心吗?”
她的右手提著一袋刚买回来的狗饼干,确认到多多闪亮的目光之后,将饼干倒在盘子里,多多迫不及待地凑上前去。但沫宇立即用手压住多多的头,挡住它凑过来的身子。
多多再度露出哀怨又渴望的眼神。
“要吃可以,但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汪!”
叫一声代表答应,多多现在只想享用被挡在面前的下午茶。
“不要跟上来。”
“汪!”
沫宇移开压在多多头上的手,让它享用属于它的下午茶。她疲累似地起身,如老人般步履蹒跚地走进自己的房间,按下喇叭锁上突起的按钮。
锁上。
她将自己隔绝门外的世界。
头痛地仿佛快炸裂。
她一直想起不久前在学校的后门口看见花墨砚的情景,她一双冰冷却又炽热的目光,犹如在冰底下燃烧的火焰,朝她投射而来。
感觉有些矛盾,无法理解她到底是要表达出冷感还是热情,花墨砚两者并存。
她突然发觉她的人生好像因为花墨砚而牵动著,包括异性恐惧症,也是因为父亲去世后,花墨砚变得狐媚的时候开始的。当然,她不擅长拥抱也是,所以她才拒绝多多的热情,沫宇无法招架。
想到这里的时候,她感觉到手机在震动。
“蓝紫?”
‘沫沫,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联谊?’
沫宇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很久没去检查耳朵了。
“联谊?”
沫宇只想确定自己的耳朵究竟有没有问题,不过此时倒是希望是她听错了。联谊这词完全无法搭在她身上,也无法想像自己身处在那种场合的模样。
无奈蓝紫的回应将她的一丝希望完全打碎。
‘对呀!沫沫你可不要说不知道联谊是什么喔!一群初见面的男男女女一起吃饭啦、唱歌啦、烤肉啦、还是你要读书会也行喔!’听得出来蓝紫的声音非常兴奋,娃娃音顿时拉高八度,‘我男友那边有两个朋友,沫沫如果你来的话我再找一个就行了!听说他朋友都很帅唷──’
……谁联谊会办读书会?不过这不是重点,沫宇怀疑蓝紫的脑袋是不是烧坏了,要找人去联谊也不会找她吧!对于男人,她无法接触,心理上也很恐惧。蓝紫怎么会不知道?
“你觉得我会去吗?”沫宇的语气突然骤降至冰点,蓝紫的玩笑对她而言不是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话筒的另一端沉默,蓝紫似乎在思考著。
沫宇希望蓝紫可以收回她的提议,装作什么都没说过,像以前一样,替她挡去许多男性扑面而来的气息。她觉得自己很自私,但没办法。
她没办法改变,也不晓得如何改变。
空气凝结了十几秒后,蓝紫的声音再度传来,但她的娃娃音却低沉许多。
‘沫宇,我知道这样讲很过分,可是你还要逃避多久?’
她的身子突然僵住,除了刚开始不熟外,蓝紫从来没有直接称呼她的名。低沉的娃娃音如一道铁制的重锤重击她的心中,沫宇的内心开始动摇。
──还要逃避多久?
──还要多久她才能恢复原本的生活?
──为什么她会变成现在这样?
无数的疑问在她心中不断冒出,沫宇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来。她的喉咙有些干涩,甚至感觉有一块东西梗在里面,阻挡她的回答。
她回答不出来。
‘沫宇,十分钟就好,好吗?’
蓝紫的态度软化,声音也恢复成平日的音调,似乎不愿继续逼她,可是又希望沫宇能有些改变。她深知,所以她应了一声,当作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