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炜皱起眉头想著。他不是对彦玖所说的话有所怀疑,而是觉得有所隐瞒。他并非怀疑刘梨事件的真伪,事实上,他也对那篇报导有印象。虽然或许不像记者报导的那样扇动,但事实是八九不离十。
他怀疑的是彦玖不当警察的动机。
彦玖不是那么感情用事的人,他总是理性的权衡著事情的轻重与后果,而后才做决定。轻率的抛弃即将实现的志向,怎么想也不是彦玖的作风。
陆炜的眼角瞥向心事重重的盯著电脑萤幕的彦玖,自己的心也仿佛被绑著一颗大石头沉入深不见底的海里。
如果是自己遇到这种事呢?陆炜想著。如果蓝紫也遭遇了跟刘梨一样的事情,他无法把握自己不会做出与彦玖相同的选择,更甚者,或许他连警察大学都念不下去。
想到这里,纵使有再多的话陆炜也说不出口。
但此时,彦玖却开口了。“仔细想想,在我认识她以前,刘梨的身上就有蝴蝶了。”
话题转到了神秘的蝴蝶刺青。陆炜松了一口气,这话题并不如刚刚沉重。
“如果要认真查蝴蝶刺青的事的话,必须要将花墨砚、刘梨、雨烈母亲、沫宇之间的关系厘清。”陆炜小心翼翼的说著,一个字一个字如刻印般,烙上无法修改的印记。“要了解一个人的过去,首先要揭开那个人的疮疤。”
残忍的撕去外皮,流著血也要往痛处挖去,直到看清楚受伤的部位。
在痊愈之前,总是要忍受一阵子翻搅的痛苦。
“要查吗?”
陆炜的语气不像是询问,而是在更深入的确认彦玖的决心。
“就查吧。”没有犹豫,温柔的梨窝再度于彦玖的笑容旁漾起。
步出办公室之后,陆炜顺手将门拉上。彦玖则继续未完的帐,敲打键盘的声音再度响起。转个弯之后便能看到吧台,咏羲已经将吧台收拾干净,正滑著手机等待陆炜。
意识到陆炜逐渐朝他走来,咏羲抬头看了一下,便提起放置在身旁的塑胶袋。
“你的行囊怎么这么简便?”陆炜瞥了一眼咏羲手上的红白塑胶袋,里面只装著钱包和一串钥匙。
“又没有要带什么东西,懒得背包包,而且这样很方便啊!”咏羲骄傲的挥了挥塑胶袋,里面的钥匙被震的发出清脆的声响。
“你开心就好。”陆炜敷衍的回道。“彦玖说他还要加班,让我们先走。”
“要走去哪?”
熟悉的娃娃音让陆炜倒抽一口气,欲拿包包的手僵在半空中。咏羲不自觉的立正站好,但双腿却微微颤抖。他们不约而同的往EVEN NIGHT的入口看去,蓝紫正拉著沫宇走下楼梯,前者笑脸盈盈,后者却一脸尴尬。
“怎么又来了?”陆炜拉开吧台前的高脚椅让蓝紫坐下,当他想拉开另一张椅子的时候,沫宇摇著手表示不用。
“跟之前一样,来找人的。”蓝紫右手撑著头说道。沫宇则站在一旁东张西望,似乎在寻人的样子。
“不用找了。他今天一样没来。”
陆炜语毕,沫宇四处张望的头停顿了几秒,而后失落的低下头。蓝紫看到这一幕,闭著眼无奈的说道。“沫宇说,花墨砚也是,仍然不见人影。”
自花墨砚带著喝醉的雨烈离开EVEN NIGHT后,他们就再也没看过这两个人了。一个月以来,雨烈无故旷职,花墨砚的房间也一直空无一人。他们两人的手机无人接听,到后来变成暂停使用。雨烈家的大门深锁著,就算按门铃也无人回应。
仿佛从人间蒸发,不晓得是他们脱离了大家的生活圈,还是大家从他们的生活圈脱离。找不到的人像是从未存在过一样,但明明记忆中仍有他们的身影。
为了等花墨砚回来,沫宇再也没睡过自己的房间。睡在离家门最近的沙发上,就算钥匙轻轻的转动她都能醒来,沫宇第一次这么不希望自己可以睡得安稳。但一个月过去了,她连脚步声都没听到,门依然紧密地关著。
沫宇每天都会到EVEN NIGHT确认雨烈是否回来过,一开始只有她一个人。直到陆炜将这情况告诉蓝紫后,蓝紫才得知雨烈与花墨砚消失的事情。
彦玖并没有把雨烈的职务撤除,一直为他保留著,但也因此人手不足,蓝紫有时候会来帮忙维持店内的秩序。不过,店内事务的负担顿时增加不少,这个月以来,彦玖加班是家常便饭,常常忙到下午才能回家。休息四、五个小时后,又要回到店里进行开店准备。为了怕彦玖最后会累到不支倒地,陆炜与咏羲一个礼拜会翘上两天课,帮忙店内其他事务。
陆炜曾劝彦玖干脆加征一个人手,但彦玖却拒绝了他。
“如果雨烈回来,发现有人替代了自己的职务,心里应该会不太好受吧?”彦玖说这句话的时候,还带著浅浅的笑容。陆炜看了只想一拳挥过去。
──都什么时候了还替别人著想。
到最后,沫宇被蓝紫拉来帮忙,一个礼拜有三、四天协助处理吧台的杂事,像是收杯洗杯等不用与人接触的工作。
沫宇拿出手机,寻找著拨打纪录中最上面的那支号码,按下了拨打键,直到陌生又熟悉的女声在耳边响起,她才中断拨打。
“暂停使用。”凝视著无法接通的通讯录,沫宇的语气有些无力。
“别再打了,刚刚在来之前,你已经打了五通。”蓝紫抽走沫宇的手机,塞进自己的包包里。“手机没收。”
“我出去透透气。”
看著自己的手机被蓝紫没收,沫宇面无表情。无法联络上想联络的人,空气沉闷的令她呼吸不顺,似乎感觉到有几百斤的重量压在她的头顶上,但当她抬头,她与天花板的距离仍一如往常的遥远。
目送沫宇走出EVEN NIGHT,蓝紫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上来。沫宇现在最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将那两个消失的人活生生的送到她的面前。
“别自责,事情变成这样不是你的错。”陆炜看出蓝紫刚强的表情藏著一丝难受,他将面纸递给蓝紫,蓝紫接过后把整张脸都埋进了白色的面纸中。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蓝紫的鼻音浓重的仿佛下一秒就会塞住她的呼吸道。
“我和咏羲会继续找人。你不用担心雨烈,他应该跟花墨砚在一起,不会有事的。”
被陆炜点名的咏羲没有犹豫的点著头,不同于以往的茫然懵懂,他换上了严肃认真的神情。
蓝紫一听,从面纸中脱离而出,翻了一个白眼。“谁在乎安妮,我担心的是沫沫。”
“虽然这是事实,但也太残酷了。”陆炜扶额冒著冷汗,有时蓝紫的话锐利到他有些招架不住。
“沫宇还好吗?”咏羲担忧的问道。“她来帮忙的时候,一句话也不说,点头与摇头就是她唯一的表示。”
想关心,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咏羲对人的感受并非如外表般的迟钝,他只是口拙,无法把内心的想法用语言适当的表示出来。沫宇在吧台帮忙的这几天,咏羲感觉到她总是心不在焉,就算面对客人时唇边也只能抿成一条线,无论多微小的弧度都是奢求。
“就算不好,她也不会说。”蓝紫的视线转向沫宇离开的地方,往上延伸的阶梯感觉让她与沫宇的距离似乎越来越遥远。“我问过,她说没事。”
──一听就明白那是粗糙的谎言。
但蓝紫还是接受了那一听就能拆穿的谎言。“朋友终究还是外人。”她还记得逼迫沫宇联谊那一天,陆炜对她说的话。自始至今,还能相信什么,她就选择相信什么,就算只有百分之零点几的可信度,她还是会说服自己去相信。
如果连蓝紫都放弃了相信,那沫宇就真的什么都不剩了。虽然“揭露”是一种友情的方式,当揭露了连本人都不忍卒睹的伤口,留下来的伤口该由谁来舔拭?或许有时视而不见,是另一种替沫宇著想的方式。
她没办法对沫宇说:“面对事实吧。”因为她自己都无法睁开眼,去看清应该看清的一切。
所以直到现在,她仍不敢开口,跟沫宇谈论有关雨烈与花墨砚的话题。那仿佛成为一种不成文的禁忌,他们的名字都不会轻易谈起。
每踏上一层阶梯,她的头顶就脱离了一层沉重的空气。等到沫宇全身浸没于晨光之中,刚刚在EVEN NIGHT的凝重沉闷不复存在。不知为何,她总觉得EVEN NIGHT如同它的店名,空气中充满著夜晚的气息。无论是人或是氛围,每个人都带著属于自己的那一份过去,在EVEN NIGHT中更清晰可见。
沫宇大大的喘口气,像是急需水中氧气的鱼不断地吐著泡泡,她深吸一口气又吐出那口气,这个动作重复了好一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