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况这习惯是无法摊开在阳光下的。
沫宇眼皮沉重地爬上床,再度将自己裹回一只白绵绵的巨大蚕宝宝。筋疲力尽地阖上眼,在刺眼的白色灯光下让自己沉入暗黑的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之后,沫宇被一阵脚步声吵醒。她瞄了一眼时钟,上面的时针指到九,晚上九点左右。
她是浅眠的人,只要有一点声音便会使她从梦境中强迫拉回现实。她侧耳听著客厅传来的脚步声,很轻很轻,却有些沉重──是男生的脚步。
不用想,沫宇知道是谁。
她将白色棉被从自己身上拉开,破茧而出,跳下床后将门锁解开,小心地拉开门。
房间内明亮的光线顿时晕染了原本无色黑暗的客厅,提起脚步小心行走的人惊慌地看向沫宇。当他看清楚发现他的是谁时,尴尬的抿著上唇。
“嗨。”他认为应该要打声招呼,笑容有些僵硬。接下来要自我介绍比较好吧?他想。“我叫林雨烈。”
雨烈走向前,但沫宇立刻退后三步,“站在那里就好了。”
“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雨烈只觉得,有名字以后会比较好称呼,虽然他对于沫宇的反应没有多大的期待,有百分之八十的机会可能会让他遭受无语的沉默和白眼。
不出他所料,沉默开始弥漫在空气之间。
雨烈干笑著,还在思考著该如何打破凝结的气氛时,沫宇却开口,“她呢?”
“在房里,她说晚点再出去。”雨列指了指花墨砚的房间,回应道。
“嗯。”沫宇漫不经心地敷衍。雨烈看著似乎不知道能再跟沫宇说些什么,便走向玄关穿上鞋,他上班快迟到了。“那我走了,掰掰。”
当他起身,拉开铁门的门锁时,雨烈听到一丝细微的声音随著风拂上他的耳边,“李沫宇。”
他转头望向沫宇原本待著的地方,只看见一扇房门轻轻地关起。
雨烈有些讶异,他没想到他在花墨砚家待了这么长的时间。
他离开医院时,是下午一点多左右,而此时夜色浓得如墨,是夜生活开始活跃的时刻。
蜿蜒了几条小巷,穿梭了几条街之后,雨烈回到了热闹的大马路上。虽然已经晚上九点多,但行人车辆并没有随著时间而减少,反而越晚越热闹。这里是台北市的闹区,有些店九点多便休息,有些店九点多才开始营业。日与夜如此交替著,不同时段出没的人有他们所属的去处,不因时间的无情而落单,也不会因黑夜的浸染而失去他的归属。
在这个时刻,雨烈正急奔于夜行人归属的地方之一。
闷热的空气中开始凝结些许的凉意,雨烈抬头,从天而降的冰滴一点一滴地滴落在他仰天的脸上。他的眼睛反射性的眯起,双手护著头小跑步跑到对街才有的骑楼。
走了一阵子之后,他看见熟悉的低调LED灯亮起,陆炜那乱翘的栗子色头发映入他的眼帘,西装笔挺的站在通往EVEN NIGHT地下室的入口,开始准备客人入场的工作。栗色的乱发向右转之后回到中间,又向左转,然后停顿,陆炜原本细长的单眼皮眼睛在瞥见雨烈后睁大。
“你怎么这么晚来?”碍于此刻身为EVEN NIGHT的门面,陆炜只能用唇语提出无声的疑问。
“之后再跟你说。”
雨烈无声回答,快迟到的人此时连说一句都麻烦。在他侧身经过陆炜时,陆炜低声悄悄地说,“彦玖有点生气。”
他点点头,踩著楼梯快步往下。楼梯的尽头已是一片闪烁的黑暗,点点霓虹开始缀著诡异媚惑的氛围,酝酿著音乐的流泄。站在吧台里的酒保原本微笑著stand by,看到他反而露出尴尬的表情。
“彦玖很生气。”咏羲踌躇地说,语气间透露著不安,招牌黑发看起来有些内向害羞。
“我知道。”雨烈无奈地搔搔头,咏羲闻言之后想给他勇气安心的笑容,但不知怎的在雨烈的眼中那笑容反而有点心虚畏缩。
在他的手触碰到休息室的门把时,雨烈全身震了一下,感觉到一股刺痛的敌意从门后传出,藉由门把传到了他的身上。他小心地转开门把,门开了之后不敢整个身子凑过去,他开了一条小缝想窥视里面的情况。
“要嘛就滚进来,要嘛就滚出去,以后都不要回来。”彦玖那如深夜广播DJ的放松嗓音,悠悠的从里头传来,雨烈听了反而全身起鸡皮疙瘩。
彦玖的嗓音可阳光可慵懒,阳光是心情好的时候,慵懒则是刻意让人感觉他心情好。
慵懒的狮子还是狮子,里头有只狮子正微笑著向他招手。
雨烈生硬地吞了一口口水,喉咙如有刺般的难受,他的手摆好相应位置之后,才让自己侧身闪进去。立刻,关门,立正站好。
彦玖双手环抱著胸,倚靠在面对门的墙壁边,脸上带著浅浅的微笑,嘴边刻著梨窝,卧蚕使他笑著的眼睛更为迷人,深棕色的头发增添和蔼可亲的气质。虽然笑容可掬且表情柔和,但此时他的周围却弥漫著一股不容靠近的气氛。
“我们人手不够。”彦玖的语气轻柔地像是父亲在叙说床边故事给即将入睡的孩子听一样,虽然雨烈知道此时彦玖的内心绝非如此平和。
“……对不起,下次不会了。”雨烈低头,在狮子面前先认错再说,不过话说回来,迟到本来就是不应该的。
“还会有下次?”彦玖挑眉,嘴角刻印的梨窝加深。
“不……不会。”
“下次记得手机要开著,我很担心你。”
“我知……什么?”雨烈打断原本想说出的话,双眼瞪大感到一头雾水,在疑惑之下声音不自觉的提高八度,“我手机没有关机啊!”
“可能是没电了吧?”彦玖无所谓的耸耸肩,有些敷衍的猜测。
雨烈闻言将手伸进背在后方的包包,胡乱摸索了一会儿后,从拉链开口捞出他的手机。低头一看,画面呈现一片漆黑,按了开机键也没反应。看来是真的没电了。
彦玖伸长脖子想凑过去看,但瞄到雨烈懊恼的神情之后,就大概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他缓下唇边的弧度,笑容变得飘忽不定,轻描淡写地说:“我找你找了好一阵子,打不通你的手机,也不知道你人在哪里,时间到了却不见人影,我才会生气。”
“真的对不起,我不知道它没电了。”雨烈听了之后更加懊恼,只想拿头去撞墙不然就挖个地洞把头埋起来,不过他的心里浮上一个疑问,“找我有什么事吗?”听起来像是急事,雨烈想著。
“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啦……”彦玖拉长语音,感觉很像找他找好玩的,眼神飘移了几秒钟之后,神情突然转为严肃,正色说道,“医院打电话来说,你爸醒来了。因为打你的手机打不通,他们从你爸的手机找到这里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这叫做不要紧吗?雨烈在心里大声喊著,抬头看著彦玖玩味的笑容。
“所以,我帮你请好假了。”彦玖勾起和煦的微笑,双手搭上雨烈的肩,将他转过身,使他面对门口,“记得替我向伯父问好。”
雨烈疑惑的眨著眼,布满问号的表情一览无遗,脑中一片浑沌还没反应过来。彦玖笑眯了眼,大力拍著雨烈的背,“不要太感谢我。”
语毕,彦玖转著脚踝,似乎在做暖身运动。拿捏好力度之后,一脚就把雨烈踢出休息室。
雨烈静悄悄地推开病房的门。为了能让病人安静的休息,医院的门作了无声的设计。当他踏入病房时,顿时感到有些后悔。
他其实不想再度踏入这个地方,那时他藉由花墨砚逃离了这间病房,高傲的连滚带爬逃出他父亲所在的病床边。自负的愤怒著,却不成熟的依靠一位与他家庭毫无关联的女人。他躲在其他人的屋檐下,但胆小地不敢面对这间病房的天花板。
就算他已经得知目前家中的困境,得知父亲自杀的理由,明白父亲是再度让他们坠入还债地狱的罪魁祸首,他还是不知如何当面质问他的父亲。父亲昏迷不醒时他可以逃跑,醒来时他能逃到哪去?他以为他可以冰冷地假装一切都无所谓,以为假装久了就能成真,以为自己真的可以成为不带任何情感睥睨父亲所作所为的公立审判者,或是成为独立于父与子情感之外的旁观者。
他的冰冷不堪一击,正对著父亲湿润的眼眶就会被完全击碎。所以他不想回来。
但他还是直直地往父亲的病床走了过去,压抑著自己的情绪,将所有表情收回。冰霜从眼底慢慢浮出,虽然那片冰层薄的不可思议。
雨烈顺手拉了旁边的椅子,坐下,动作流畅地宛若划了一道优雅的弧线,一气呵成。父亲虚弱涣散的眼神,眼角渗著湿润光泽,眼球缓缓地对向雨烈之后,虚弱的闭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