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后来当傅良辰养好伤,别了苏小刀,出了军眷村后才知道的消息。
那时,已是一个月后,她在前往南方的路上,码头的船只还未来,身畔欲搭船的百姓们议论得热火朝天,语气里却没有半点担忧之情。
因为他们都知道,有用兵如神、骁勇善战的平北大将军萧翊人镇守边关,北戎大军是进犯不了边疆城池半步的。
“北地,打仗了?”她闻言心下一紧,却又立时气苦地暗骂了自己一声。
北地,萧翊人,是输是赢,是生是……总之,她不会再记挂,也同她再没有任何关系。
她硬下心肠,不再去听身边商客们的交谈,什么北地的战报来了,平北大将军又打了几场胜仗,掳了多少俘虏和战马。
船来了,河上寒风重,傅良辰拢紧身上的大氅,将苏小刀给她的几件衣裳和细软牢牢绑在胸前,小心谨慎地跟着上了船,缴了两贯铜钱的船资后,便寻了个角落坐下来。
背上的箭伤已经愈合了,可许是伤了筋骨的缘故,她的动作较之以前显得有些迟缓僵硬,手也不能抬得很高,可是能捡回一条命,她也已经心满意足了。
决定往南方走,是因为她爹的挚交御史大人叶慎德,母族便是在南方。自那年的“谋逆案”之后,关苏白叶四家被满门抄斩,她是其中虎口下逃生的一个,据爹在将她推出狗洞前所说,那件大事……
四大家拚死都会留下一条血脉,她只要寻线找到另三家的后人,便能将真相大白于世。
思及此,傅良辰苍白的病容上不禁浮起一丝苦笑,小手隔着衣领,紧紧地攥着系在颈项上的玉葫芦。
爹说得何其简单?
四大家后人十多年来各自流离逃难而去,自是像她隐姓埋名地藏于民间,躲避追杀,要找回另外三大家的后人,不啻是在茫茫大海捞针般渺茫。
可她也明白,无论如何,就算拚尽一生的流光,她也会全力去完成爹爹的交代。
“爹,您放心,只要女儿还有一口气,我就不会放弃的。”船起航了,悠悠荡荡地在河面上滑开,慢慢顺着水流往南方而去……
萧一领着人马追到岸边,见着已然远去的船只,不禁扼腕地低咒一声:“可恶,又迟了一步!”
“头儿?”两名暗卫低唤。
“我们追!”
“是。”萧一和暗卫们纵马疾驰着,他们好不容易找到了少夫人的下落,这次绝不容再失,否则整个暗卫营干脆齐齐抹脖子向主子自请罪咎算了!
现下边关战事正紧,主子似是发狠地决意一鼓作气灭了北戎,以报北戎派人伏击他,致使少夫人遭受牵连,重伤坠崖失踪的血仇!
主子领军已然攻下了北戎两城,前线大军渐渐推进北戎国土,此刻仍然是三天一封飞隼传书暗卫营,追问少夫人的安危消息。
萧一暗暗叹了一口气。
主子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不过,若是少夫人知道主子现下心急火撩地想找回她,知道主子满心满脑惦念心急的都是她,想必少夫人一定会很高兴、很欣慰的吧?
萧一想到这儿,向来紧抿的嘴角也不禁微微上扬,心情松快了许多。
等主子凯旋归来,少夫人也回到国公府,那么一切都会拨云见月,春暖花开了吧?
第8章(2)
船只一路南下,最后在距离江南还有三百里远的常州靠岸。
因不适应几天几夜下来在船上晃晃悠悠的生活,傅良辰吐得七荤八素,实在是撑不住了,所以她踩着虚浮发软的脚步下了船,决定在常州歇上一两天后,再走陆路继续往南。
常州较之京城温暖了许多,她看着这宛如气息宜人的水乡小镇,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新微凉的气息,眸底浮现一朵笑意。
这儿真美,如果可以由她选择的话,就在这儿落地身根一辈子也好。
可她注定只能是个过客……她眼底的笑意有一瞬地黯然,随即又努力打起精神,打算先找个可以落脚的地方,好好盘算接下来要怎么做。
苏小刀“借”给她一百两银子做盘缠,这些钱虽然足够支撑她到江南一路上的食宿旅费还绰绰有余,可她也不愿坐吃山空,况且寻人之途长远无期,她若不能好生筹画该如何生活,恐怕还未等到找到其他家的后人,她便已先穷困潦倒、无以为继了。
于是傅良辰便先在这常州乌水镇上绕了绕,熟悉一下地理环境和庶民百态,她发现乌水镇是个颇为着名的药草买卖之地,因为乌水镇依山傍水,生产许多品质不错的各类药草,有当归、枸杞子、川芎、天麻等等。
难怪,这儿大街上隐约可闻药香处处,那曾经陪伴过她四年的熟悉药草香气,勾起了她心底深处最温暖最酸楚的记忆。
她爹爹是太医……当年太医院最了不起的太医……
她从小便是在这些药草中长大的,爹爹身上长年带着醇厚好闻的药香味,虽然他很少抱她,总是严肃地板着脸,难得出宫回到家的时候,不是埋首在医书里,便是在药阁里鼓捣弄药。
可是偶尔,爹爹也会背“灵枢”、“素问”给她听,虽然年幼的她,总是听得迷迷糊糊的,可是她喜欢爹爹的声音,浑厚、正经,如大山般的稳重。
曾以为那些记忆已经自脑中淡去了,她对爹爹留下的残破印象只有那个可怕的晚上,那个残忍的、被抛弃的晚上。
可是,原来她还记得,小时候最珍贵美好的记忆,那些关于爹爹、关于家的记忆。
她眼眶一热,泪水再也管不住地失控落了下来,又急急用袖子掩了去。
那,便就在这儿吧!
在这个能够怀念爹爹的地方,暂时歇脚。
傅良辰在镇上打听了一下,得知镇上最大的药商正在招聘一批种植药草的农工,每个月不包食宿,却有一两银子的薪饷,由于镇上的药商农户不少,又逢开春耕作期,人手极为短缺,所以原是定下只募有药草耕种背景的条件,也只得放宽了一些。
药商家的老管事对上门来的傅良辰原是想打回票的,因为见她弱不禁风、风吹就倒的秀气模样,根本就是个不熟谙农事操持的,可是傅良辰凭着记忆中认得的几样药草特性,随口一说,就让管事改变了心意。
“好吧,那就让你试试。”
老管事见她清瘦娇小的身段,乂足一脸大病初愈的样子,迟疑了一下,终是不忍地问道:“小姑娘,你是外地人吧?可找到住的地方了?”
“回管事的话,小女子是随着今晨的船到乌水镇的,所以尚未找到落脚之处。”她温言回道。
两鬓有些斑白的老管事点点头,“药田边上有间小石屋,原是给看守的药夫们值夜时休息用的,不过前两年主家在入口处起了栋新的,药夫们都改住到那儿去了。现下那小石屋空着,若是小姑娘你自个儿一个人不怕的话,便去住那儿吧。”
“谢管事。”她苍白的小脸亮了起来,感激地道。
“晌午有骡车要送批农具进去药田,你便坐那骡车一起去吧。”
“是。”这世上,果然好心人还是多过负情背义的人……
傅良辰趁骡车出发前,先赶着在镇上添购了些生活所需的物事,自被褥到小火炉、锅碗瓢盆、米面油盐和少许耐放的萝卜、土豆等蔬食,还买了双厚底耐磨的青布棉鞋,在药田里做事时才抗得住。
赶骡车的是个青壮汉子,看起来甚是憨厚,见到她时还脸红了好半晌,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
“姑娘,你、你以后唤我阿荣便是了。”
“阿荣哥,”她语气温和地开口,“往后多有麻烦你之处,锦瑟在这里先谢过你了。”
“咳咳,哪里哪里!”阿荣晒黑了的脸都红透了。“咱们都是同一处做工的,互相照应,也、也是应该的。”
“是。”她笑了笑,随即将大大的包袱抱来怀里,低头假装检查东西有没有带齐全了。
虽然她已自请下堂,身子也还是清白如雪,可是自从离开萧家,她已下定决心,这一生再也不会嫁人生子,自误误人,所以行事举止还是要谨慎些,以免引来不必要的纷乱。
许是她想多了,可一个女子只身在外,本就该事事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况且,她这辈子再也不会把自己交付给任何一个人。
傅良辰神情平静,可昔日总带着如水温婉的眸光上凝成一片寒霜。
她紧抱着包袱,望着骡车外的屋房瓦舍、小桥流水,小巧四周景致慢慢被山林田野取代……
北戎狼关城
银色盔甲上满是干透了的腥黑血渍,萧翊人脸上有着多日未睡的疲惫痕迹,连着攻打了七天七夜,终于拿下了狼关城,他整个人熬得又干又瘦,可一双黑阵依然清亮如常。
无视军师和幕僚们关怀急切的提醒,他并未在这场大战胜利后先去歇睡一会儿,反而是急急地坐下来写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