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金华城不负水宁的期望,有着教人眼花撩乱,看也看不完的新鲜玩意儿。可是,和眼前这伙……奇异的一群人比起来,再新鲜也变成过眼云烟,硬生生败下阵来,把水宁的注意力给全吸走了。
无论是刀疤男“方”、不男不女的“况贤”、或是那一双妖眼的都府大人“金弥天”,全是些性格独特、长相出众的人物,稍微普通一点的大概就是娃娃脸的田齐了。和他们站在一块儿,水宁真难想像自己与他们是同个世界的人。
经过城中的小风波后,都府大人招呼众人回到他的府邸。这辈子没见识过有人把园林放在自宅中的水宁,见到那假山、流水与拱桥时,还不禁揉了揉眼,以为自己是累得产生幻觉了。
排场惊人的还不只这些,可供数百人齐聚一堂的宽敞大厅里、干净得一尘不染的玉柱林立,装饰在每根柱子之间缤纷的水晶珠帘……走到哪儿,水宁就呆望到哪儿。现在她总算知道,城里人老爱唤他们这些村人为“乡巴佬”的理由。
再怎么夸张的梦中,她也不曾有过这样的梦境。
“哥,我要是弄破这只陶碗可赔不了。”惶恐地望着面前摆放的昂贵餐具,水宁纹着眉头,小声地和身旁的靖云说。
“不要紧张,爷儿不是那么小家子气的人,他不会要你赔的。”靖云微微笑道。
“真……的?”再次偷窥一眼那坐在主位上的贵气男人,水宁咽下一口口水,希望哥哥说的没错。
“水儿,我这么喊你没关系吧?”金弥天朗声道。“你怎么都不动筷呢?要是这些菜肴不合你胃口,尽管告诉我,我命人专门再替你煮几道你爱吃的。”
“呃……多谢大人。我不挑食。”她总觉得这位“大人”的眼神看得教人浑身不自在,真想挖个洞把自己埋起来。
“不挑食啊?很好、很好,不挑食是好事。那么水儿你中不中意我为你安排的房间?里面有没有缺什么?有缺的话只管告诉我一声……”笑咪咪的金弥天,更加殷勤地问。
“老色鬼,我拜托你别再乱抛媚眼了行不行?瞧,人家纯情的姑娘家都快被你的色鬼模样吓死,连饭都吞不下了。”
商子乔用这样火爆的口气说话,还是水宁认识他以来,头一次听到的。
“子乔,你说那什么话,我几时在抛媚眼?啊啊,我懂了,是你自己不得姑娘家的缘,所以嫉妒我拥有满屋子的爱妾?不打紧,改天我给你介绍几名姑娘—都是不挑长相的那种。”金弥天皮笑肉不笑地回道。
“哈!你留着自己享用吧!不过,那也得等你的床挤出点空位来再说。”
“我的床空不空,也轮得到你关心?”
“哪里,全天下的人不都知道你的床比金华城最忙碌的大街还忙,永远是‘人来人往’的,哪天变成‘摩肩擦踵’也不奇怪。劝你稍微收敛一点,老色鬼,要不哪天床都会塌下来,闹出大笑话。”
“你不是最爱说笑?就供你一个现成好题材啊!”
两人隔空斗嘴的火花越烧越旺,水宁赫然发现,除了自己一脸吃惊外,在场的人似乎都司空见惯,谁也无意阻止他们。于是她好奇地探问靖云。“哥,对方不是‘都府大人’吗?商子乔这样子无礼,不要紧吗?”
“嗯,没关系,子乔是特别的。”
“特别?”
靖云小声地靠到她耳边说:“其实子乔是都府大人的长子,不过是私生子,没有名分的。”
“咦?”
父……父子?这两人竟会是父子?!他们一点儿都不像啊!再说年龄也不像,怎么看都还颇年轻的都府大人,怎么能生出这么大的儿子?
“哥,你没骗我吧?”生平头一遭,水宁质疑哥哥的话。
“我晓得你难以相信,我刚听到时也不信,不过这是城里人人皆知的公开秘密。纵使子乔那边绝口不提,但都府大人可是从未否认。”靖云一顿,语重心长地说:“你也别跟他提这件事,子乔很忌讳的。”
想不到。水宁脑中只有这三个字。她一直以为商子乔能保持嬉皮笑脸的理由,是他生活过得一帆风顺,根本未曾吃过任何苦头。可是身为不被接纳的私生子,不可能没吃过苦的。
他平时的笑脸底下,匿藏的是什么样的心思呢?水宁心中掀起小小的涟漪。
“听说你会铸剑是吗?封姑娘。”
坐在水宁对面,生得一张国色天香的脸,起初被水宁误以为是女子的青年,突然开口问道。
“请叫我水宁就可以了,贤哥哥。”其他人都喊他阿贤,可水宁觉得毕竟长幼有序,这么叫不妥,便主动添上哥哥两字。“我是会铸剑,不过还算不上是顶级的师傅。”
“你别太忒谦,我都听子乔说了,你铸出的魂剑是一极品。我真想瞧瞧,不晓得你有没有带在身边?”
水宁摇头。“很遗憾,我铸的剑在——”
“啊!不行、不行,你们谁都不许跟我抢!”从中间插话的子乔,扬声大喊。“我已经决定了,要让水儿替我打造一把魂剑,我要排第一,阿贤你少打她的主意!”
什么?水宁张大嘴。她何时说过要为别人铸剑来着?这人怎么擅作主张?
“你嚷嚷个什么劲?我只说想看看而已,又没要和你抢。”
“水儿会铸剑啊?”主位上的金弥天也挑此刻凑上一脚。“这可真稀罕了,如果她的功夫真有你说的那么好,那可是我们的一大助力。好,我明天便吩咐泥水匠师来建造一座专给水儿使用的炼铁炉。以后就有劳你了,水儿。”
这会儿进退两难的水宁,终于相信商子乔与金弥天是父子了。这两人还真是一个模子打出来的——说话全不给别人留余地。
“头一把剑是我的呐。”商子乔咧着嘴,冲她一笑。
水宁牙一咬,冷硬地道:“我是不会为你铸剑的!”
“哦?为什么?”
这个明知故问的——把骂人的话吞回喉咙里,水宁瞪着他。“我只为哥哥铸剑,我铸的剑也是给哥哥专用的,没有为什么!”
“靖云,你什么时候开始使剑了?”况贤闻言,立刻转头问着。“难道你已经克服了面对鬼卒时会手脚无力的弱点,可以战斗了?”
水宁如遭雷击,她愣愣地看向靖云。
靖云回看她的目光里有着愧疚、难堪与困窘。“水儿,我一直想告诉你……”
“哥,你……不能使剑吗?”
浮光掠影乍现,水宁回忆起当哥哥看到自己所铸的剑时,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还有,村内遭受攻击时,他那一声“我不用”的回答……
“我没有办法成为斩妖客,因为——”
“我不要听!”
霍地起身,水宁不想当众出糗,她没有办法接受这种残酷的事实。这一年多来,自己夜以继日地炼剑为的是什么?如今一切都如同泡沫般化为乌有。她掩着脸,往外奔去。
“我说错话了吗?”况贤蹙着眉,看着四周形同冻结的空气。
“没有,你没说错什么,只是时机不对。”子乔搔了搔脸颊。“靖云哥,你怎么还不去追?去告诉她,这也不是你能预料得到的。”
靖云沉默地摇头。他辜负妹妹的这片心意,是无法改写的事实,再怎么解释也补偿不了水宁的心意。
“真是,两人一样死心眼。好吧,我去追。”子乔自告奋勇不为别的,他觉得自己也有连带责任,谁叫这话题是他先带起的。
☆ ☆ ☆
受伤的动物会回去的地方只有一个,那就是自己的窝。子乔没花多久时间便找到水宁的踪影。他猜得没错,在这陌生的环境中,她会徘徊在最接近故乡景色的地方——蹲在园子里人造溪边的她,正悄悄地拭泪。
“我可以打扰一下吗?”
“滚开!”
子乔苦笑着,也跟她一起蹲下。“好像是第二回了,这样跑来找你。”
“你走开!”她鼻音浓重,就是不肯抬头。
“靖云哥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告诉你,他也不是有意要瞒着你的,你应该能谅解才是啊!”
水宁知道,她全懂的。不能成为斩妖客并非哥哥的错,可是突然得知这样的消息,要她拿心中无处可发泄的沮丧与失望怎么办?她……她……往后还能为哥哥做什么?她这趟跟哥哥来到金华,为的又是什么?她岂不成了哥哥的拖油瓶?
不惜破坏村中禁忌,罔顾自己明明是女儿身还打铁铸剑,如今这就是天老爷给她的严厉惩罚吗?这惩罚残酷得教她难以承受啊!
“还是说,你歧视不能使剑的靖云哥?”
抬起一双通红的眼,水宁怒道:“你胡说些什么?我怎么会——”
“但你现在摆着脸色,分明有责备靖云哥的意思。不说我有没有误会,我猜靖云哥也一样为此而难过自责。你铸剑是为了令靖云哥难过而做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