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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陶知行应了声明白,见大人回身开始收拾地上杂乱的笔砚、棋具,也上前帮忙。

  “三年来没这么不得闲过,临县的几位大人没几日便捎帖子来,我应邀离府时常不在府里,”江兰舟搬起沉甸甸的棋盘,放回案上,才问道:

  “总没机会问你,福平生活,还惯吗?”

  “谢大人关心。小的不满十岁便跟着三哥赴泉州任仵作,几年间也去过了不少地方,最远到过岳州,因此离家生活很快就惯了。眼下手里有大人给的令牌,进出府里自由;与胡厨子聊得上几句话,得他特别关照,吃得也好,”两人虽少面对面交谈,但交换案帐一段时候,感觉彼此熟识,

  也就多说了些。停了停,陶知行照实说着:“日夜能读大人的案帐,很是充实。”

  江兰舟但笑不语。很多时候为了生存,人便转了心性;他遇过的仵作是不少的,多数巧言令色,就算没有恶意,也本能地讨好他人,以求站稳一席之地。老友知方虽不至刻意巴结,说话仍是圆润无角,前后顾得周到。

  眼前陶知行的有话直说,坦荡得没有防备……是他的三哥将他护得太好,他无需与人打交道,所以想什么便说什么,抑或是本性如此?还是真的全副心力摆在死物,旁的事便由它去?

  抿抿唇,江兰舟道:“本想你我一同讨论研究,耗上两年应当能将那几口箱子清空,怎知为了避人耳目,只能用如此缓慢的方式。”他真后悔立了两年之约,还信誓旦旦扬言期满绝不再烦陶家。

  果然是为避人耳目……陶知行脱口问道:“是为了避何人耳目?”

  没料到他会有此一问,片刻,江兰舟笑回:“自是临县的几位大人。”陶知行这么问,表示知道府里有人看着?其实这府内哪还有什么秘密?谁盯着谁的一举一动、谁又能做出什么反抗?能避的、能防的,只是对事情一知半解的外来之人。

  贾立不可能没告诉过大人,魏师爷是来监视他的吧?陶知行沉吟着。

  在她看来,贾立并非绝顶聪明,她总以为是大人先察觉了内奸,再嘱咐身边护卫小心以对。

  “知行,”许多事,没必要知道太多。江兰舟棋碗收妥后转开话题问道:“你可有事忙着?”

  府中的秘密她无需刻意去挖掘,大人说防的是临县几位大人,那便是吧,反正这些于她,毫无所谓。陶知行将疑问收回,应道:“没有。”

  “那滴蜡杀人的案子我同意你的结论,这本案帐暂且留在我这,下回还你。”江兰舟翻起了陶知行带来的案帐,一来一回交换想法,翻得勤了,书皮内页皆有折损。摸着这新缝的厚布书衣,他眼底微软。“今日得空,不如一同来看开棺验尸的案子,你道如何?”

  “乐意之至。”陶知行闻言,双眼缓缓睁大,用力地点头。看了看左右,替两人搬好椅子,又在案上铺好纸张,打算记下重点,回去再裁了装钉。

  见他身手俐落地备好纸笔,像个孜孜不倦的学生,与早先见到的傻楞模样难以连在一起。江兰舟失笑,望着他专心磨墨的模样一会,才坐下问道:“开了棺,若是你,首先当看何处?”

  “头。”陶知行随口回着。磨好墨,铺平了纸,又在几处折出痕,以免写得太随性,不好裁切。

  第6章(2)

  “为何?”江兰舟挑眉问道。

  眨眨眼,陶知行正要落笔的手略停。若不从头开始,当年大人又是从何验起?“此案争论在于死者是于死前落水,抑或死后落水,可此尸埋了许久,肺、腹中有水与否只怕已难辨。”

  “案帐上记不详尽,但开棺时此尸只余白骨。”江兰舟回忆着。

  似是考虑了一阵,陶知行才道:“大人录案一向录得详细,唯有此案……小的初见时还以为是漏页了。”

  听着那话,江兰舟嘴角不禁扬了扬,解释着:“此案当年由我与另一位大人合办,尸帐正巧落在他手上,记法有些出入,,而我被指名负责问话,未曾参与验尸。若能藉与你的讨论,将尸帐补全,也是好事。”

  “原来如此。”陶知行恍然称了声明白,又道:“若余白骨,那也容易。细细检视颅骨,若无伤,小心拭净,置于干净纱布之上,再烧热水,由脑门穴缓缓灌入,若有细沙由鼻孔流出,留于纱布上,必是死前入水挣扎吸入;若无,即是死后才被抛入水中。”

  “脑门穴?”他一愣。

  “是。”低头写着字句,又随手画了一个圆当作头颅,再抬头时大人还是一脸疑惑。陶知行索性站起,弯身越过隔在两人间的长案,伸长两手罩上他的头,按住了脑门穴。

  江兰舟遽然楞住,两眼慢慢上移,由低处往上盯着那张蜜色脸蛋。

  长发总是收在深色的头巾后,露出鹅蛋脸形……从此角度能见到那纤长眼睫如扇,那双眼眉明朗出色,透着正气“与那个性相符;鼻挺而灵敏,唇饱满滑润,是细腻长相,就是表情略僵,不露笑、不露一丝软弱……

  发觉自己瞅着那一张一阖的唇瓣,江兰舟心下一抽,欲别开面,却被一双手使力扣住。

  耳边陶知行还滔滔不绝地边按边说着头上几处穴位,何处通何处,丝毫不察他的分心。

  ……陶知行恨不得他是死尸一条,任其摆弄,是吧?江兰舟顿时冒出这想法,也只有苦笑着让自己的头被人辩制。直到他脖子很酸很酸了,陶知行还不肯善罢甘休,顺道说起了口耳鼻是如何如何相连,他与他三哥又解过什么什么令人匪夷所思的案子。

  整个午后,他们弄清了其实当年负责此案的另一个大人只开了棺,却没验尸,多半是见了尸身惊恐,买通行人草率录了尸帐便作罢。江兰舟当年凭借多方的旁敲侧击,甚至使计才让凶手说了实话,只是单凭问话推断,心中多少有点不踏实。

  若能早些与陶知行有此谈话就好了。

  他不爱瞻前顾后悔当初,可无法不这么想。

  眼前陶知行认真地书写他们推敲出的结论,犹豫着该不该将同样扰了他许久的上吊案子拿出来讨论一番,不经意望向敞开的门外,一片霞色,再过不久天便要黑了。

  摸了摸又僵又酸的颈子,江兰舟终是将陶知行挥退。

  陶知行离去后的书房,是一片沉静闷窒。

  那记下关于开棺验尸的纸张,被一并带走,待装钉完成再送来给他过目。说那话时陶知行的双眼异常晶亮,令人怀疑他将彻夜缝书。

  江兰舟不自觉地柔了眉间,单手拨着棋盘上的白子,也想起了陶知行长指按在头上的几个穴位时,不可思议地缓了长年隐隐作疼的脑袋;而耳边听着那详尽过头的讲解,他得花上很大的功夫才能不笑出声。

  对于检验万分投入,除此之外的事皆兴趣缺缺,陶知行是乐天知命抑或逆来顺受?是专心,还是懒惰?

  整个下午的应答讨论间,他提及大哥与三哥多次,可以想见手足情深;就因此,大哥、三哥一句话,陶知行便能真的收敛任性,乖乖顺着香行生意?如此深厚的羁绊,是否血脉亲人、手足间才有,又能否朝夕相处培养得来?

  ……贪,这念头确实是贪。

  正因不属于自己,正因无法拥有,所以贪。江兰舟自嘲着,拨空了棋盘上的白子,全都落于碗中,放眼望去只剩黑子点点。

  老友肯应承两年,已是够好了;与其贪图将来,不如珍惜眼前吧……

  这么想,才不会执着过了头,届时做出什么惊人之举,后果可不是他一人承担。

  江兰舟呼了口气,将黑子也扫入碗中,再抬头时,门外一道人影叩门道:“大人,是鹰语。”

  “进来。”江兰舟推开了棋盘,应道。

  魏鹰语在身后关上门,觑着屋内一会,道:“阿九于此待了一整个下午?”

  “你经过廊下几回,没见着他吗?”书房门没关,迂回的长廊可望进来,江兰舟注意到廊上来回走动的鹰语、贾立,他们没理由看不见谁在他书房内。感觉鹰语有话要说,于是他问道:“贾立呢?”

  “捕头带了坛自家酿的好酒,贾立正与其他弟兄们喝得痛快呢。”魏鹰语一改斯文,嗤笑了声,语气有些轻蔑。

  江兰舟看着他,不知那酒真是捕头家中所酿,还是鹰语送的?怎样都好,既然鹰语要与他单独说话,那他便乖乖地听着吧。

  “大人,您还要坚持到何时?”不介意自己将贾立支开一事被看穿,魏鹰语开门见山说道:“握着那本载了寺台陈大人安在刑部和几个王爷府里的密探名册,对大人有什么好处?这段日子以来,无论是陈大人还是钱大人都派人盯着您,弄得里外不是人,这又是何苦?若是您肯将名册交给鹰语,鹰语即刻上呈钱大人,您就能回京述职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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