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女相视一眼,敛口,不敢再造次,赶紧搀无双入内。
她们主仆三人为治腿伤而来,在她所居海城,已看遍老老少少的医者,对她的伤势只是摇头。
不得已,转而求助龙骸城,希望城内有医术更好的大夫。
虽然她对此……不抱过度希望,却也不想太快认输。
屋内,魟医恭敬迎来,立即指挥徒孙搬来舒适卧榻。
「快些扶龙女坐下。」
「叫他们都出去。」半躺在卧榻上的无双,谁也不瞧,容颜冷若冰霜,命魟医清除闲杂人等,她不要被太多双眼盯着看。
「没你们的事儿了,全下去吧。」魟医赶人了,徒孙一只只离开,直到只剩魟医及龙女主仆三人。
无双以眼神示意,让鱼女将长裙撩起,露出亟欲掩藏的残腿。
「这……」魟医瞪大了眼。
无双睨他一眼,轻吐四字:「融筋蚀骨。」
「果然……」魟医面有难色,脸上嵌着苦恼,但仍是道:「请容属下先为龙女诊视……」
第2章(1)
无双对九龙子的记忆,较八龙子深得许多。
九龙最末,宠爱却绝非敬陪末座。
九龙子骄恣、傲视,源自天赐的优势,无论容貌、无论身分,他有骄纵的本钱;另一方面,也是众人疼宠出来,全龙骸城内,谁不顺着他、谁不让着他、谁不将他当宝一般,捧着、供着?
而八龙子……
他的面容,无双想来有些模糊。
费了些功夫,才将他的模样拼凑出来。
他光芒内敛,不特别多话,但亦非词穷之辈,不属沉默寡言。
在那一群龙子兄弟中,不算突出的一个,唯一独特之外,呃……大抵便是衣着了。
约略记得,八龙子有个矛盾之名,一字威猛无比,一字,却谦抑微缩,正如同他给人之感。
其名唤——
「霸下……」她不经意地脱口而出。
「咦?痛吗?」
正为无双检查伤势的魟医,停下诊视之举,以为她喊疼。
怎么……突然喊出他的名?
无双怔着,飘扬的思绪瞬间止步,也才发觉自己身处药居之中,魟医正为她检视腿伤。
「不,不痛……一点也感觉不到痛。」她眉宇锁霾,小脸灰暗暗的。
无论魟医在她腿上如何使劲捏、掐、按、揉,她的双腿就像是与她分离,不属于身上一部分。她冷冷瞧着,仿佛那是别人的腿……
正因为不痛,她才会分神,不经意想起霸下这一位「表兄」。
「若不会痛,才属坏事呀……」魟医忧心忡忡。
「无法治吗?」向来口吻淡淡的无双,问出这句话时,也难免扬起嗓音,毕竟这攸关她下半辈子,残与不残的结果。
「属下不敢断言……既是受图江龙爷所托,龙王亦吩咐过,定要尽心医的,属下自当倾尽全力,不敢有所怠慢。龙女也别太早灰心,举许一阵子的治疗,会逐渐好转……」
魟医话不说死,不打击无双信心,一方面也是医者态度,不到最后,不轻言放弃。
「你说的这些……还真耳熟。」多少医者口中,听过无数次。
兴许、兴许、兴许……全是安慰之词,不真切,不确定,谁也无法保证。
「治病不能操之过急,保持心境愉悦,也是良方一帖。」魟医说着。
无双扯唇,露了个冷笑,算是回应。
「龙主已交代下去,腾出观景园让龙女入住,那里离药居不远,正好就近医治。」
「……我也累了,今日便先这么吧。」无双淡拢的眉,始终未曾舒展。
「属下派人送龙女过去。」
魟医拂掌,招来两只龟这徒,扛来小轿,安置无双坐上。
药居与观景园不过一长阶之距,她也不在意能被多少人瞧了笑话。
闭上眼,关起耳,此刻身后飘来的议论,隐隐约约,日后还会少吗?
「怎会伤得这般严重?这辈子都只能让人扛着了吗?」
「龙女心高气傲,最喜习武,这下伤了腿,连站……都是大问题了,可还如何练?」
「听说,她一怒之下,削了一头长发。」
「拿头发出气,也换不回双腿呀……」
爱说便去说吧,待她双腿痊愈,那些人不就乖乖闭嘴了?
她还抱持着希望。
她没那般容易便被打倒。
她一定会再站起来,凭她自己的力量。
她被扛着进来,最后,要抬头挺胸,走着离去。
她绝不瘸一辈子!
饮药、针炙、热敷、浸浴……种种方式,一再尝试,按照三餐办理,已月余过去,无双的腿伤却不见好转。
扎再多针,酸软不觉。
敷再热辣的膏,刺痛不觉。
泡再久的药浴,暖热不觉。
无双生起气来,砸了汤碗、洒了饭菜、骂跑了鱼女,将自己关在房中,谁也不见,足足两日。
「真是不合作的病人……怎不学学八龙子您?」
魟医唉声叹气,除了摇头,也别无他法,反观时辰一到,无须三央四请,自动自发上药居喝药的八龙子,弥足珍稀嘛……
「说谁呢?」八龙子喝一口药,配一颗酸梅。
「还能有谁,无双龙女嘛……」提及她,魟医一脸复杂,满肚子怨言,又不好说太多,毕竟是主子一家亲。
八龙子扬眉,搁下药碗,问:「她还在城里?」
先前他去了海仙洞,偷闲十来日,昨儿个夜里才回来,自是不清楚。
「治腿哪能这般快?」而且她的腿伤,还不是易愈的伤法。
「她的腿,是怎么回事?」
「眼下是残了,状况不乐观,但还不算没救,偏她又没耐心,试了一个月,就以为能活蹦乱跳,又不是在吃仙丹……」
腿,残了?
难怪当日,她连下轿都不愿。
以她的性情,高傲、骄矜,确实……这打击难以承受。
更别说,还被旁人看见她那时的模样。
「她是喜动之人,勤于武艺,未料伤了腿,担心、害怕、失措,本属常情,莫太苛责她了。」八龙子说道。
「现在是她苛责我们哪。」魟医喊冤。他哪拿她有辙呀?
嫌药无效、嫌进展龟速、嫌他医术不精……嫌到他自个儿也觉得自己不是个好大夫了,呜。
霸下淡淡觑去,桌上另一端那碗浓墨色的药,汤沫里还飘着热暖。
几乎……立刻能想像着、勾勒出,她倔强的面容、刁难魟医的姿态。
还有,落寞失望、再也无法行走的惧怕,却强端镇定,不愿示虚弱的神色……
霸下起身,留下一句:「我去带她过来喝药。」
带,是美化后的用语。
若是如此平和的一个字,接下来便不会传来龙女无双的斥喝,慌且急乱——
「放我下来!谁准你随意闯、闯进我的房里?!金鲡、银鲡!过来帮我!」
无双被打横抱着,双臂越来霸下的肩,使劲地伸向后侧,要鱼女出手将她救回。
偏偏鱼女们不敢插手、不能喝止龙子,只能慌张看着,紧跟在后头。
相较于她的嚷声,霸下的嗓音既平又轻:「喝药的时辰到了。」
「我不喝药!那种无用的药,喝再多,又有什么帮助?!」
「不喝药,自然不会有帮助。」他仍耐心回她。
「我喝了一个月,还不够吗?」她仰着头,娇颜噙嗔,怒视他。
他颚似峰棱,坚毅方正,对她的瞪视视若无睹,脾气甚好地说:「再试一个月吧。」
长阶不过百级,他腿长步伐大,几记履动,便将她带至药居,在放着药碗的座位上轻放下她。
魟医已不见踪影,大抵是怕又遭她斥责「医术不精」,干脆遁逃去了。
「怕是再试三个月,也毫无效用!」无双哼道,端出冷漠神情,却隐隐可见眉心之间,说出这番话时的……
惊慌。
霸下似有察觉,也不点破,只淡淡几句:「不试,岂知有无铲用?使小性子对你的腿伤无所助益。」
他顺势将手边那碟梅,推递过去。
「药若苦,配些酸梅吃,是小九给的。」
他像在逗戏娃儿一般,充满耐性,声软带笑,续道:「他怕苦,以前每回吃药,总是闹脾气,为些,惊蛰寻来好些东西,一样一样试,哄着、骗着、好声商量着,才终于找到这种梅,滋味甜酸,减去药的苦味,让小九心甘情愿,一口药配上一颗梅,将药汤喝完,之后再也离不开这酸梅,当零嘴吃。」
「惊蛰?」好耳熟之名,无双努力想着,一张面容猛地跃入脑海,教她惊呼,难以置信:「那一位……恶名照彰的『惊蛰叔叔』?!」
「就是那一位『惊蛰叔叔』。」他笑。
不讶异她的意外,连他亦时常有感,小九面前的惊蛰,与众人认识的惊蛰,真不像是同一人。
「他会做那种事?」无双呐呐喃语。
替不喝药的倔小孩,寻来配药的食物,还好脾气哄着、骗着、商量着?!
那种婆妈行径,发生在「惊蛰叔叔」身上?!
难以联想,不可思议,一定是骗人的。
「他总是宠着小九。」霸下浅笑道。
也只宠小九。
「尝尝。」他叉起一颗酸梅,递予她。
无双瞧了一眼,却不接过,自行另拿了一颗,看来还恼着他方才强行抱她出房的小小恩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