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为什么,韶明会如此熟悉他的事?在此之前,他未曾细思,如今,她对他的了解,终于引起他的疑惑。
「微臣……」
韶明打断他,说道:「今有主仆步行远游,若仆负米六斗,主人自携五日干粮,每人每天食两升,若再加一仆,共一石二斗米。若干日后,其中一人米已吃完,给他六日粮回去,余下的两人每天共吃四升米,若干日为几日?共吃几日?」
这是什么问题?哪有这么怪的主仆出游?路上是没店了吗?心里满是困惑,可脑袋却飞快地计算起来。
「若干日为八日。余下两人是十八日,若加前八日则是二十六日。」他答。
韶明说得没错。其实他作不出醉人诗词,最擅长的,是算术。
听他几乎是马上就解出来,韶明眼神一闪,又问:「若回程如何计?」
景冲和道:「若计回程便是十三日,前八日,日食六升;后五日及回程,日食四升。」
韶明睇看他。其实这些并不是多么艰深的问题,算学有点底子的人,多半想一想,草支笔画画也可以算出来;然而,景冲和优于别人的地方,就是在于他计算得飞快,连纸笔也不用。
这书生,似乎也不是那么傻。
韶明眼微目迷,启唇道:「那么,若三千六百人共行一百里,日行五百回,计路二十八里,日可运米两百石,一人日食一升,可供给多少人?」
什么主人会带仆三千六百人?虽然问题很多数字,不过重点却只有两句。景冲和想也没想,答道:「两万人。」
「错。」韶明几乎是在他答完之后就出声。
景冲和一愣,不禁问道:「何错?何解?」运米两百石,一人日食一升,的确是两万人啊。
韶明微笑道:「你忘了扣掉运夫的口粮。答案约莫是一万六千多人。」
这……他是掉进陷阱了吗?这题明显是有漏洞可钻。景冲和心里想看那些题目,反省自己的大意。
韶明见他那认真的模样,心里好笑,却板起睑孔,说道:「景冲和,吾知你长年在乡间游历,吾想问问你,世间人对吾这个女皇是何想法?」
韶明将谈话转了千里之远,景冲和一抬起睑,就看她换了表情。他开始感觉,韶明是个喜怒无常的人。
怔了一怔回过神,他道:「百姓所求的,就只是个平安罢了。只要有衣穿、有粮吃,日子安顺喜乐,在位者是谁,他们不管。」他的家乡多是农户,只烦恼收成,烦恼赋税,别有贪官作恶来抢他们,如此而已。
他讲的这席话,不同于朝中大臣,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平民所言。
韶明垂下眼眸,喃道:「是吗……」然而,要让所有人民有衣穿、有粮吃,那是无法道尽的困难。「……他们不是说吾无血无泪,面貌如同鬼怪一般丑陋吗?」她忽然挑眉。
她又扯开了。景冲和当然也听过那些谣言或歌谣,他未见过韶明之前还多少信。
「这……只是民间传说罢7,」他也不知由何而来。
「呢……」韶明瞅他一眼,跟看抬手,道:「没事了。你退下吧。」从算学问题到百姓心思,从百姓心思又到民间传闻,韶明心情一时三变。
要熟悉一个人,需与对方相处。可景冲和忍不住觉得自己每见韶明一次,就更不理解她一些。
天微曦,不用谁来唤,她醒了。
每天这个时候起床,已经变成习惯了。一个嬷嬷先走了进来,身后跟看八名宫女,宫女们端看热水、草看朝服,整齐地排列在床边。
她下床,洗漱过后,让宫女替她更衣梳发。梳看男子的髻,穿看男人的衣裳,她上朝时总做男人打扮,也许朝臣就比较不会那么注意她女子的身分,能够专心国事。
从起床到更衣完毕,要不了两刻时。她总是尽量地快,不让任何事耽搁她上早朝。
踏出寝宫,一阵冷风迎面而来。她忍不住吸了口气。
寝宫的墙壁是空心的,烧得极为暖和舒适,和外头的冰天雪地有看极大落差。她总觉得每日早晨来这一下,有助于清醒精神。
「……今儿个好像比昨天冷。」她讲了一句。
「司天监大人说明儿个就转暖了,春天要来了。」身旁的宫女细声回应。
司天监是个六十来岁的老者,长了一张凶恶的睑,不过天象倒是算测得奇准无比。
「嗯。」韶明点点头,应了一声。
坐进皇帝车辇,片刻便载送到光明宫。车荤进到宫里,听得司仪中气十足地声音喊道:「今上驾到!」
她下荤落座,底下朝臣立刻拜道:「恭迎今上圣驾!今上万福!」
朝臣们双手作揖拜到膝前,睑深低,头顶朝地。玄国面见皇帝其实并无跪拜叩头之礼,是因为玄国国界宽广,邻接的异邦也多,规矩皆不同。以前似乎曾经硬是让前来交好的天使叩头跪拜,种下两国胡龋,进而引发战争,百姓死伤惨重。就此之后,皇帝心怜无辜人民,下旨改变拜礼,记载在宫中,至今已六七十载。
让人行个礼行到头顶朝地,其实也很够了。
韶明瞥到延王脸没低深,心里一笑。手微抬,道:「平身。」
语毕,几十位朝臣站直身,依东西两班分列站立。
司仪喊道:「请奏一」
尾音尚未结束,延王立刻就跳出来,拱手道:「今上!色目人一事得解决!」
「延王,司仪都未收声,你有些过急了。」右宰相难得地开口了。
延王冷瞥右宰相一眼,没有理他,只是请缨道:「若今上允许,老臣愿领军披挂出征!」
「等等,粮草哪来?」左宰相跨出一步,加入战局。
「当然是由府库而来。」延王下巴抬得老高。
「府库绝不可用罄!」左宰相大声道。
「为何你总要妨碍我?莫不成你是色目人派来的奸细?」
「你血口喷人!请今上明察!」
今日也是吵吵吵。
坐在上位的韶明,只觉得自己像是在看一出演了又演的老戏,连台词都跟前几日相同。
「这个嘛……」她沉思须臾,抬起眼,问道:「右相,你以为何?」皇帝在朝会中和大臣讨论是常见之事,不过韶明极少点到右宰相,右宰相有点冷不防,迟了一下,方才踏出来,拱手道:「启享今上,微臣以为,府库对国家甚为重要,断不能轻易挥霍,今年亦不应加税,色目人的问题能拖则拖。」
很好,什么也没讲。
韶明眼底一沉,却微笑道:「所言甚是。」她脸一转,对看朝臣,开始说:「所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于战争中,瑙重甚为重要,可掌握胜败关键。吾粗浅试算了下,若一士卒配一民夫,所携之粮约莫可走十八日;若一士卒配两民夫,所携之粮可走二十六日,尚且未计回程。众臣了解了吗?」
底下臣子互看一眼,接看,她又娓娓续道:「这是以人力运量的状况。当然还有马或驼、或骡。从这里到西边边境,共是一万五千多里,中间有十三个军粮仓。首先粮草必须到位,接看是行军,士卒一日快约可走四十里,慢则三十里。再说府库与赋税,府库目前约有四千九百万两,西线兑州有十万驻军,十万军一月要耗三十万两白银,这还不含军饷。我大玄人民户数有记载的,今年为两千一百多万户,人口共七千九百多万人,已开垦的农作之地却仅有可开垦的五成,一亩税收两斗。然去年收成不佳,要入春了,希望各位一起祈求上天,盼秋收丰富。」
她这一席长论说得不疾不徐,没有停顿,最后结在一个无关痛痒的地方。那么一大堆数字连串兜头撒下,听得懂的朝臣自然明白目前西征的困难之处,听不懂的朝臣也因为听不懂而无法多言。
见底下一片静默,韶明微微扬起嘴角。
「退朝!」
第3章(2)
摆平早朝,韶明片刻不歇,直往御书房批阅奏章。
全国各地写来的奏本,有的状告贪官,有的上报民情,还有与各国的边境纷扰,一半以上都是报忧报愁。该罚的罚,该开仓济民的开,奏本批过一本又一本,幸好也是有报喜的。批到东方海上岛国所强占的领土已收复,韶明心中甚慰,旨意犒赏有功之将。
天色暗了,宫女们悄悄地增加照明用的蜡烛,她直到最后一本奏章批完才放下笔。最后,她又打开之前看的卷轴沉思,卷轴里画的是玄国的国土,她支颐睇看图上和玄国邻接的异邦,许久之后,她写下一封密件,命人快马送出。
回到寝宫,她更衣沐浴,在惯用的香木澡盆里洗去一身疲惫,舒服地躺上床。大概是早朝时的情绪尚未完全消减,她没太多睡意,又一直想着国事。
翻看床头的书,她披上外衣,又走出寝宫。
这右宰相今日的表现耐人寻味,其实她大约知晓这几人都有点利害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