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明微微一笑,道:「不满?你是说,那些偷鸡摸狗之徒会不满吗?」
大家一呆。
又有人站起,拱手道:「今上,他们都是些正当的生意人。」
「正当?」韶明又笑,眼底却毫无笑意。「他们肥得流油!你以为吾不知道这些人为了少纳税给朝廷,每年在账面上做多少手脚?不提以前,就拿吾即位这三载来计,你要不要猜猜有多少万两银?」
闻言,众人皆心一凛!他们日日上早朝见韶明,她讲话温温慢慢,没有什么作为,只道她顶多是个不做不错的平庸国君,却是第一次发现她竟是如此不简单。
众臣岂想得到,她为何坚持每日亲自批阅百官奏本,里面有多少芝麻绿豆的小事,又有多少大事的蛛丝马迹,她若不能掌握这些,她如何管理国家?
就怕韶明下旨彻查,底下人收肮脏钱收不少的工部尚书看急地滚了出来。
「今上!此事兹事体大,请今上三思!」
韶明对他很反感,视线移开那张讨厌的脸,说:「你别担心,吾从头到尾只有说要取消农户丁税以及增加商税而已,此两事最是要紧。」她稍微安抚众臣,笑盈盈地道:「放心,待稳定后,吾也不会亏待他们。就当作把以前少给的给清,吾还不算他们利钱。如何?」
她一席恩威并施的话说得轻松写意,可谁都听出她隐藏在其中的威胁。若是不从她,也不用翻天覆地清查,只要稍微揽一块地方,那就够鸡飞狗跳了,而谁也不想当那个倒霉的,谁也不想被连累。
宫中近来传言,韶明身边终于出现一宠臣,据随侍她的宫女和侍卫所说,那人日日夜夜在御书房和她议事。然而,韶明大概是对他腻了,只因那人多嘴说了些话,便下旨降罪,将他流放到玄国极北。
没有人能活着到极北。被判此罪的人,几乎都是在半路就冻死,或被受不了寒冷不想再前进的押解官兵杀死;即使当真走到那里,一定也是同样的下场。
明明相处过那么多日子,上一刻还带笑长谈,下一刻却掌掴降罪。她是笑看杀死她身边的宠臣的。
韶明的狠毒心肠,教人恐惧。本来对这传言还有所怀疑的大臣,此时此刻心里一阵冻寒。
朝阳殿这一行,居然是韶明设下的鸿门宴!
六部尚书互望一眼,一起作揖拜道:「今上圣明!尔等谨遵今上旨意!」
见六部尚书表态,左右宰相只得从善如流。而延王是最后低头的。
「好极。吾这里有一份新税的调度计算,众卿拿回去传阅看了,若有意见还可上奏给吾。退下吧。」
「是。」领了薄册,个个眉头深锁。
这些人,现下要烦恼的,就是要怎么跟那些奸商说明,又怎么安抚他们。
而那不关韶明的事。
她端起茶杯,轻啜一口冷掉的茶,然后睇视看尚未走出殿门的延王,道:「皇叔,你留下来。」
韶明取消丁税一事,无疑是天大的恩惠,民心将会往她倾倒,而这是延王最不愿见到之事,所以他不高兴。延王站住脚步,转过了身,一如往常,私下就不行礼。
「……今上有何事?」
「关于色目人一事,吾有话说。」韶明道。
「是吗?」延王凛凛地站着。「老臣洗耳恭听。」
韶明缓慢地道:「西南边有个沙漠之国,每年都需向外买水,因此和大玄有生意上的往来,他们与色目人是世仇。所谓敌之敌为吾之友,吾已派人和他们谈妥,取得承诺与协议,一起灭了那群色目人。咱们这方,只需要派出三万士兵即可,如此一来,粮草也足够了,事半功倍。」
闻言,延王一睑震惊!他完全不知道此事!
她居然能够在他毫不知情的状况之下,绵密地安排这许多而不走漏风声!
新帝登基那年加开恩科,所有榜上的进士,皆进宫由她一个一个亲自面见之后钦点,最小的官也有七品。三年过去了,她极是惜才,有功的绝对不吝赏赐,有一些人已经晋升到高处,而即便仍是个七品官,平日与她奏本往来也没少过。
当时朝官私下暗笑她无聊,个个都要面见,浪费工夫,岂知她心里的打算?
换句话说,她用自己的识人之慧,静静地布下属于她的人脉,培养了一批忠臣。
而之所以能如此神不知鬼不觉,全是因为她有耐心。在棋子到位前,她不下棋,她只是笑看观看棋局,动也不动地注视棋盘上的胡搞,教人人以为她什么也不会做。
而当她等待到能动手之时,就绝不会留情。
这个孩子,太可怕了。延王好似今日才终于真正认识她般,震惊地望看她。
「今上……就明说了吧。」他不愧在宫廷内打滚数十载,纵然是个老粗,也有敏感的心思。
韶明手中端看茶碗,淡淡地道:「皇叔,你的马老了,已经不是你想象中的那般有用了,而吾,年年添购新马。你今日回去,若打算做你长久以来要做的那件事,吾请你想清楚。吾的性子,也不是皇叔原本想的那么软的。」
韶明意指他手上握有的是一批老兵,而若他动手篡位,她绝不容忍!
延王手中的兵权只是一部分,有威胁可并不足以赢过韶明。他本是想联合朝中大臣再下手,文攻武吓,可他和左右宰相一直不合,现在想来,或许韶明是故意放任他们不合,六部尚书如今也是给韶明抓看把柄。更重要的是,韶明并不如想象中无谋,此时肯定已是有把握才跟他撕破睑,若他背水一战,换来的很可能只有他全家被诛以及永世骂名,他想要坐上龙椅,已是不可能之事。
多年来的野心如今成为泡影。延王颤抖看手,抓起身旁的茶杯,低头望见茶水中自己苍老的睑庞,那些风霜与痕迹,他猛然惊觉,自己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勇猛的将军一他的黑龙大梦结束了!
延王沉默许久,最终,道:「老臣……明日即将帅印还交兵部。」
至此,韶明心中终于松口气!其实,她并不想要叔侄兵戎相见,能够劝退他,自是最好。
「皇叔,你还是吾的亲皇叔,这点永不会变。」韶明轻声说道。
即使她当上女皇,见到他,也总是尊称她一声皇叔。延王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还曾骑在他肩膀上玩……韶明既然是有心机之人,还能容忍他这个曾经想要篡位的叛臣吗?
今日起,他将永远活在惊疑之中。
「……哈哈哈!」他昂首大笑三声,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老臣真的老了,不再能为今上效力了,恳求今上让老臣回家赡养天年。老臣将不再进宫!」
「……准。」
得到韶明承诺,他深深一拜,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一拂袖,他走了。
偌大的朝阳殿内,只有韶明一人。
刚才险恶至极的暗潮汹涌好像不曾发生过一般,安安静静的。
韶明只是垂看眼眸,注视看手中冰凉的茶碗。
太祖常德和先帝清元皆是一代明君,只是两帝晚年,由于年事已高,体力不足,难免怠政,底下小人便趁隙而乱。清元登基时,将常德后期留下的贪官污吏洗整了一番。然清元晚年,尤其是清元三十一到三十七年,当时清元已七十来岁,很多事情只能眼睁睁看看,管不动了,却因传位的问题,迟迟无法退位。
虽然他最后仍是传给韶明,但是这并不表示他对此事没有迟疑和考虑过。在他无法下决定的那六年间,朝政腐化,百弊丛生,韶明即位时,所面对的,就是这样一个情况。
整伤纲纪,削平乱事,这并非一蹴可几之事。于是她等,她忍,一步一步,循序渐进,待时机成熟,便是收成之时!
延王回去之后,积郁成病,他本就年事已高,没多久便去世了。
在他离世之后七天,她下旨捉草作恶多端的镇远将军及其子。此举虽为百姓除害,可朝中老臣都道她是冷血至极,赶尽杀绝,对她更加畏惧了。
税改之事,朝臣无异议,诏令已颁;税改只是节流,还有开源,这则要从玄国矿产采掘和异邦生意往来下手。
于是乎,韶明每日早朝后就直奔御书房处理政事,召见各臣商议,颁布诏令,批阅奏本,经常到寅时仍无法回到寝宫,睡不到两个时辰便又要朝会。睡得少,吃也是想到才随便吃,令苏嬷嬷很是担心她。
这夜,忙了很久的韶明,终究抵档不住苏嬷嬷的老泪,破天荒在子时就回到寝宫休息。
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没有睡意。
起身披上外衣,伸手抽出枕边的书册,她踱步出了寝宫。
该处理的问题正在解决,所有事情都按照计划在走,待这些完成,则要开始肃清贪官污吏,又不是件容易的事。
可是她得做,她责无旁货,因为她是玄国的女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