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御书房这么多日子,韶明从没跟他讲过国事。
「……是。」他不由得也认真起来。韶明说得很有道理,若有朝一日异邦不卖粮食或以此为要挟,都是大大危及他们大玄。
她在室内慢慢走着,续说:「吾以前也想过,干脆攻打南边国家,强占现成农地。不过,他们有个非常骆勇善战的大将军,不是能轻易动得的。」
因为是国君,所以要想的,要考虑的,绝不是单一方面的事。玄国开国一百余年,老百姓已经过了相当长的平和日子,战争很遥远了,尤其对生在温暖富庶的南方边境的景冲和来说。
她此一言,教他警惕明白自己国家的现状。大玄的地理位置并不是最好,也因此军民以剿悍而闻名,不受其他国家侵扰,虽有粮食之虑但有极丰富的矿产,所以能够生存一百多年仍不动摇,可这并不表示国家无隐忧。
「战争劳民伤财,那么,究竟该怎么解决呢?」她自言自语似的说看:「于是吾想,就只能先朝赋税方面下手了。」
一开始不懂她为何好几个日子给他大量的算术问题,原来竟然是此一用意!
景冲和至此终于恍然大悟,震惊不已!
「微臣……」他不知该如何说明心中那复杂的感觉。他以为韶明给他的作业根本没有意义,而今却又得知事实并非如此。
最令他错愕的是,她是故意的。故意让他分不清楚真与假。
她为什么要这样?
「景冲和,你是个人才。可是,你不适合皇宫。」韶明转过身,注视着他,道:「你太直、太纯,心思太好猜侧。」若将他丢入朝中,不出三个月他肯定尸骨无存。
这些,并不是赞扬。景冲和心知,却不晓得她为何讲这些。
他既不适合,她又为何让他待在这里?
「今上究竟何意?」他很久……没有去猜想她的心思了。
韶明微微一笑,只是不语。
他不禁望住她。她睑上的笑容是否真的在笑?他本来就无法分辨,而现在,满心生疑。
她凝视着他,许久许久。她细细地将他的样子描绘在自己脑中,然后她移开眼,启唇道:「你已经再也不会信吾了。」这不是猜测,而是断定。
她笑着说。那不知是真还假的笑容,莫名教景冲和心一紧。
「……若今上同我言明,我会信的。」像刚才那般,好好对他说明,他会相信她。
对于他的真心,她却是散漫地回道:「矣,吾不爱解释的。」
景冲和当下对她有些失望,可想一想,她不是一直都这样?此时此刻的她,有可能也因为什么原因而正假装不希罕他的承诺。
「那么,便不解释吧。千言万语,总有一句会是真的。」他也不知为何自己会这么说,可就是说出口了。
他虽然不懂她,却从来也没认为她骗自己。
韶明嘴角始终含笑,眼睛重新看看他,没有移开了。
「吾忘了,你是个顽固的石头性子。」
窗外的夕阳好凄艳,映衬看皑皑白雪,有种孤高的模样。韶明很久都没有再说话,好像舍不得破坏这宁静。
景冲和耐心等看她。
待夕阳完全西沉,韶明似乎轻轻地吁一口气,说:「你知为什么你只能草到纸做的花吗?」不等他回答,她自己接下去说:「因为这冰雪皇宫寸草不生。皇宫内的花园,也是假山假石,或雕刻的花草树木,吾至今没有摸过一把泥土。吾在这里住久了,吾的心和血都冷了。」
景冲和想看这些话,低声道:「我……不那么认为。」那对受她帮助的小兄妹,还有她曾在他面前开怀畅笑,都是她有血有肉的事实。
她一笑。
「不讲这些了。景冲和,吾再问你,你可知你算的那些是什么?」
她又扯开话题,而他不明白她怎么又问一次。
「和赋税有关的。」
「那你觉得吾从赋税下手可好?」
「我……」
他什么都还没来得及讲,就见韶明脸色冰冷地举起手。一瞬间,他没反应过来,只是先听见「啪」的一声清脆声响,随即他感到自己的睑颊十分疼痛。
韶明用力一掌捆在他脸上。
周遭宁静得吓人。
景冲和不可置信地望看她,只见她辞色俱厉地大声道:「大胆奴才!吾看中你的才学将你留在宫中,你竟不知好歹,企图干政!」
干政!景冲和脑子里嗡嗡作响,他只是单纯地回答韶明的问话,却变成干政!
门外的宫女听见声响,忙跑了进来;一干侍卫则已是将景冲和围住。
韶明一挥袖,喝道:「来人啊!将这奴才押下,送到大理寺问罪!」
圣命一下,侍卫反剪景冲和双手,押他跪下。景冲和膀臂一阵剧痛,只能跪在韶明面前。
没有多久前,韶明还和颜悦色地对他说话,现在,却又拿他问罪。
她……
景冲和心里一片混乱。
然而,韶明仅是冷冷地对他说:「你对吾已经没有用处了。不能利用而碍吾事之人,只有杀掉一途,这就是伴君如伴虎。」
他额际冒出大滴的汗珠,紧紧注视看韶明。
以往早朝都是在光明宫,可今日韶明却让人告知大臣们前往朝阳殿候看。
虽说皇帝要不要早朝或在哪里早朝无人可以置喙,可即位三载,天天在光明宫面见臣子的韶明,是头一次换了地方,所以多多少少还是引起朝臣的关注。
几位大臣陆续来到朝阳殿,到了才知被邀请的就这几人,寒暄过后便开始议论韶明的用意。
第5章(2)
没一会儿,韶明来了。
无论对臣子宫女或侍卫,韶明总是按时的,不会让人候太久。她曾说过玄国天寒地冻,教人久候是折腾人的事,让一些人感到很窝心。
只见韶明身着常服,悠悠然地缓步进入。
「臣等拜见今上!今上万福!」
「嗯。免礼了。」韶明微一抬手,自己先在主位落坐,而后盼咐下去道:「赐座,赐茶。」
一下子,宫仆们伶俐地搬进几张鹅项椅和小几放定,还添了热茶。几位大臣先是互看几眼,接看才拱手拜道:「谢今上隆恩!」纷纷坐下。韶明双手交迭,安放在腿上,温声道:「吾今日唤你们来,是有几件重要的国事想跟众卿讨论。在还没定下前,先问问大家的意见。」
所以不在朝会上提出,而是先与众臣面议看可行不可行。被皇帝认可是心腹大臣,在场诸位都不禁脸色发光。毕竟,这三年来,韶明都表现得似乎不曾特别偏爱哪个臣子过。
延王率先跳了起来。
「承蒙今上厚爱!尔等必赴汤蹈火!」
他虽是王爷,可自小不爱读书,打仗倒是不错,也因为武将出身,用词激烈了点。左宰相却白他一眼,仿佛在轻视他是个老粗。
韶明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延王言重了,赴汤蹈火倒是不必,若诸位真有那份心,助吾一臂之力即可。」她端起茶,慢腾腾地啜了一口,然后放下茶杯。众人屏气凝神注视看她,她启唇:「关于粮食不足、府库,还有兵马粮草,吾想,得先从赋税下手。」
闻言,众臣你看我我看你,延王一睑喜色,左宰相则是马上站起来反对。
「臣以为万万不可!」
「左相别急,吾话还没说完。」她慢条斯理,道:「吾想,首先取消农户丁税,少了丁税,百姓便愿意生孩子。人口一多,家中劳力增加,生产就会变多。」玄国境内,还有一半的耕地可以开垦,增加人口需要时日,垦地也需要时日,因此眼光要放得长远,即使只是一小块地,只要可农耕,就绝不能浪费。
取消丁税!众臣子原以为韶明是要增加赋税,不料她却是想要改变税制!玄国的丁税和亩税两税制,行之有年,一下子说要改,改得这么大,谁也不敢轻易附和。
「今上此举,于百姓而言当然是皇恩浩荡,可……国家赋税减少,对府库是一伤害。」右宰相谨慎用词,小心翼翼地提出疑问。
「嗯。」韶明还是那样从容悠哉,启唇道:「吾刚才说的,是其一。其二,是增税。增酒商、盐商,以及海山往来买卖的关赋之税,府库缺少的部分,就由这里来补足。」
此言一出,大家面面相觑。她说的这三者,众所皆知是玄国每年赚最多银两的巨富财库,可生意做得好,与官打交道就得更好!要赚银子,就要勾结官,勾得越紧越深,银子越多越好入袋。
官场的人脉加上满满的金银,这些商人的势力,还不比官小。
韶明此举是减平民税,增富人税。在此世道,这本是理所当然之事,但其中太多官商纠葛。
「禀今上!此举恐会引起不满。」一人勇敢地站起来,委婉地进言。
他说的,在场的臣子们都知道,韶明当然也知道。她一睇,讲话的人是户部尚书。
玄国设有左右宰相与六部,分别抗衡,不让权力过于集中。户部尚书此人不贪,可有些怕事,经常知情不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