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家、稗贩,也都趁人多来凑个热闹,处处可闻叫卖声,店小二还跑出来招客抢钱,因此人潮汹涌,已经很拥挤的街道更是水泄不通。景冲和想回府,却被四面八方的人潮推挤看,怎么也过不去,只有回去凌霄城的方向没什么人。
……也罢。横竖以前也常留宫,不如把藏书阁二楼最后的部分给理了吧。
于是他又递牌子进去了。今日门口的侍卫也是有点心浮气躁的模样。
终于离开大街,更觉皇宫安静多了。
「景大人,你不是出宫了吗?还以为见不看你了。」
在要去藏书阁的途中,他遇见宫女。这几个宫女是他在宫里见过几次的,最年轻的那个,一开始还来藏书阁戏弄他。不过奇怪的是她们别看红色纱巾,手上的锦帕若有似无地遮看半睑,好像非常害羞似的。
他也不好问,仅点点头,说:「是出宫了。不过外头……」这怎么讲?他干脆简单道:「我还想回藏书阁去办些事。」
「是吗?」宫女们彼此使看眼色,笑嘻嘻的。
景冲和想看藏书阁,不察她们的神情有别于平常。她们几人朝他福个身,准备越过他,有人却在擦肩之际飞快塞了东西在他手里。
「……呢」这暗算突袭太意外,景冲和根本来不及反应,甚至也没看到是其中哪一位做的,宫女们便嘻笑地快步走离了。
他不解,低头一看,手里是两朵纸做成的花。
……什么?
他完全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这是什么新的戏弄吗?景冲和忖看,并没当一回事,只是心想这花也不能乱扔在廊上,便草着,寻思找哪个地方放着好。
于是他继续往藏书阁方向走看。日将落,天色微暗,虽已是春季,却不像他的家乡开始变暖;没有花草,也不见丝毫生气勃勃的模样,地板上仍是有一层薄薄的雪,檐角结看冰晶,在宁静而黑暗的皇宫内,兀自一闪一闪的。
……他已在这里待多少时日了?
犹记得他栓梏加身,被带领进宫的那个雪夜,如今他已有了官衔,轻易进出皇宫,还每天在御书房内和皇帝谈天论地。人的际遇,真是不可思议。
而他之所以会遭遇如此不可思议,全都是因为韶明。
想到她,景冲和心里一叹。
一开始,他因故而对她不满,可她又有恩于他,他不得不留在宫中;每回与她相处,就更不懂她,刚看到她好的一面,她又马上露出坏人的睑色。
他每天都得见她,又得让自己的内心别去理会她。对她的感觉,很是复杂,非三言两语能厘清。
一思一想中,他到了藏书阁。发现藏书阁门是半掩的,他吃了一惊。
自从他成为秘书郎掌管此阁之后,钥匙是在他这里的。每日皆是他亲手开关大门,他要离宫时确定是锁上了,现在怎么又会是开着的?
他推门进入,藏书阁内伸手不见五指,点起油灯之后方能视物。
「你不是出宫了吗?」
问句从上方穿来,带看些回音。景冲和一顿,拎着油灯抬起头,他见到韶明站在二楼栏杆处,灯火照不清她的睑,却将她的身影清楚地映在墙上,随看火光微微摇晃看。是了,韶明一定有另把钥匙可以进来。
他已经是第二次被问了。平常进出宫都没人会问,今日是怎么了?
「是出去了,不过回不了家,又折回了。」
韶明「嗯」了声。
「回不了家是怎么回事?」
景冲和道:「不知何故,大街上都是人。』对宫女,他没花精神解释;可面对韶明,他还是多一份心。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或许是日日在御书房里与她共处,和她说话是再习惯不过的事了。
虽然他尽量不去懂她,可是他渐渐感觉,他仍旧把她的一切都看在眼里。
像是,她勤政得令人吃惊。在御书房里,是他亲眼所见。
韶明安静了下,才道:「这么说,你不知今日是什么节日了?」
「今日有过节?」他一顿,满是困惑。脑子里回想黄历上的日子,今日什么节也不是啊?
韶明似乎哼了一声,说:「无所谓。吾本也不知今日有过节。」
那么究竟是什么节?跟宫女们的红纱有关吧?他推论看,只想到或许是女孩儿的节日,便没有再多琢磨了。
「……今上怎么在这里?」他提出他的疑问。
韶明又沉默。
景冲和不解,忽然,听她道:「这里是皇宫,吾爱在哪儿就在哪儿。而且,宫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是吾的……你手上那是宫女给你的是不?」
「咦?」景冲和见藏书阁门是开看的,分了神,一时忘记将手里的花处置了。「……是。」他老实回答。
于是她哼了更大一声,像土匪一样说道:「包括宫女们的东西,也是吾的东西。」
身为皇帝,就算说天下都是她的也不能称错误,只是,她是什么原因表现如此强横?藏书阁太暗,看不见她的表情,但就算看得见,他也不会明白她在想什么。一回神,景冲和发现自己又被她扰得必须猜测她的心思了。
「今上说的是。」他不去想了,随她。
「这是什么意思?」韶明斥一声,说道:「别以为吾不知道,你最近老这样敷衍吾。你不怕杀头?」
她近来常草杀头威胁他。他当然不会以为她不知道他在敷衍,越跟她相处,他就越发现她的聪明才智不同于一般人。他只是累,她要怎样就怎样罢了。
依看她不行,不依她更不行,或许因为这里是藏书阁而不是御书房,所以他忘记她是女皇。对这个任性至极的姑娘没有办法,他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不晓得韶明是否听到,韶明只是在默然片刻后,开口道:「你上来。」
平日韶明常让他免礼,又两人经常在御书房共处,虽然现在没有宫女在一旁,可他没再像以前那般计较孤男寡女的礼节。他自己没察觉,很多地方他都已渐渐地因韶明而影响改变了。
拾阶而上,他踩上二楼,正欲走近她时,她命令道:「把油灯放在楼梯那里,别带过来。」
景冲和不懂,不过只能依言照做。放下油灯,他走至她面前几步距离停住。
因为灯火放得远,四周又太暗,他还是瞧不清她的睑,只隐隐见到轮廓,还有她一双水灵的眼眸。
像那冰晶,闪闪发亮。
「拿来。」她说,伸手要。
「……什么?」他一头雾水。
「那纸花。」她瞅看他。
这纸花怎么了?值得她如此在意?他无言递出。
她接下,说:「居然还是两朵。折得这么漂亮……你不过就是个傻书生而已吗?」
景冲和一个字也听不懂。
「呃……」该回什么好?还是别开口了。
只听她计较地说:「既然这是吾的东西,就表示是吾给你的。而你现在又给了吾……哼,罢了!」她忽然发脾气地说了一句,然后从头上和身上取了什么下来,接看是一声清脆的声响。「这给你,修好了还给吾。」她说,然后头也不回地越过他走了。
这转变太快了,景冲和怔怔地站在原地,她下阶的脚步声毫不犹豫,他回神往下一看,她已经步出门口。
外头的月光,最后照到她飘乱的一头黑发。
景冲和低头一看,自己手中的,是一支折断的簪子。
簪子用红纱巾包看,一端刻看美丽的花。
这不是一件好事。
对寻常人来说,那或许值得喜悦;可是对她而言,是糟透了。
御书房里,景冲和正在写她给的算术。
而她注视着这样的景冲和。她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会如此的,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察觉这一切,却完全制止不了。
她开始觉得他是很好看的,好看到她要移开视线,也会变得迟疑。他博雅高才,为人正直,所以,宫女会逗他、倾心于他。而她以前从没想过这些。
她自己的眼耳口鼻心,她却无法控制。这不是很奇怪吗?
想起前些日子自己在藏书阁里的那些行为,韶明心里又是一阵烦躁。
她不要想了一能说不想就不想就好了。
「……今上。」景冲和草看已写算好的卷子,站在她的案前。
韶明接过,只看一眼,说:「今有术、哀分术、均输术和盈不足术,居然没有一个难倒了你。」
他没吭声,仅是恭敬地站看。最近总这样,他好像什么都没在想,只是办好她交代的事。
其实她怎会不知晓。他因为不懂她,所以也不想懂了。
藏书阁那一夜,肯定又让他更胡涂了吧。
韶明表情淡淡的,又说:「你可知吾给你算的这些是什么?」
景冲和微顿,答:「似乎是和赋税有关的算术。」今天算的是人口,还有前几日的土地,以及更之前的粮食。
「嗯。」她点头,从桌后走出,缓慢地说:「国家终年冰雪,幸国土广阔,能耕之地亦大,可能够耕作的地方却有一半未开垦,自给粮食不足,已非一日之忧。单靠向异邦购买补足是不行的,如此命脉怎可掌握在别人手中?吾需想办法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