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老太太冷眼看着也起了床,跑到院里伺候的几个丫鬟,冷着脸说:“你们先回去!这里不需要你们伺侯。谁要是偷偷藏到一角偷听主子们说话,明日我便割了她的舌头!”
方老太太在方家一向以敦厚和善闻名,此时骤然翻脸,令所有人都吓得嗓若寒蝉,丫鬓们一脸慌恐地俏俏退去,纵使有再大的好奇心,也没有天大的胆子敢在这时候触怒她。
特院中只剩她们三人时,方老太太才将目光没在方怡蓝身上,声音低哑地说:“今天,有人到我面前说你们母子的是非,我听了很是生气,本不想理睬。但是又想想,事关你的名誉,也事关我们方家的名声,这等见不得人的流言蜚语我若是放纵了,岂不是让人以为我们是默认?所以今日我要问你一句话,你要明明白白地回答我,不得作假!”
在方怡蓝的心中,母亲是个外柔内刚,最有大家长威仪的人,从不做无谓的揣侧,也从不过问什么流言蜚语,此刻的这番话,显然是意有所指。她眼前一黑,已知大祸就在眼前,支支吾吾,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夜色寒凉,仍凉不过她双手的冷汗之凉。月色再冷,也冷不过母亲的面寒如霜。
“云儿……到底是男,是女?”方老太太进出唇齿的一句话,让方怡蓝和曲醉云同时僵在原地,谁也没有回应。
她脸色煞白地看着她们这副表情,已然对答案心知肚明,因而更加愤慨。
“你、你怎么能将这么天大的事情,一手辽天地隐瞒起来?这种事是你想瞒就能瞒得住的吗?你就不想想看,这么大的家,这么多双眼睛,有谁的口不是杀人的刀?”
方怡蓝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娘,是女儿被鬼缠了心……女儿这一生命苦,害怕被人看不起,没有儿子傍身,在这娘家生存比死还难……”
“于是你就扯下这弥天大谎?于是你以为这样就有人看得起你了?”方老太太重重地用拐杖敲着地,“你知不知道今日我听到这件事时有多生气?我以为是有人故意造谣中伤你,想着等问明白了你,确认是谣言,一定要回去好好喝斥那些造谣的人,还你清白,可是……如今你丢的是你自己的脸吗?不是!是为娘我的脸!
“别说什么生比死难,如今该死的是我这个老太婆才对!我就是那古书上的东郭先生,为了救一只狼崽子,不惜以命相救,以身暖狼,可是换来的,却是被那饿狼反咬一口!”
方老太太字字如刀,刀刀见血,方怡蓝被她说得哭泣之声越来越小,到最后紧紧咬住嘴唇,匍匐着爬到母亲脚边,凄然说道:“求娘原谅女儿这一次……”
“这是我想原谅就能原谅得了的吗?”方老太太冷冷地看着曲醉云,“云儿这孩子的一生都毁在你手里了,你倒让她原谅看看?”说完,便用拐杖狠狠地将女儿的手挥开,“事到如今,这方家你是肯定不能特的了,明日我让施兰给你送笔银子过来,你们母女俩尽快搬走,别再让我看到!这辈子,你我的母女之情就算是断了吧!”
方老太太说完,也不理女儿的哀嚎恳求,拄着拐杖大步向外走,曲醉云此时如梦初醒,追了过去,紧紧抓住她的拐杖,苍白着脸恳求,“老太太,求您给娘留一条括路。我娘她此生命运坎坷,才会一时偏激铸成大错,但您若将她赶出府,她就只有死路一条……”
方老太太回头看她,眼中有绝情,也有痛心,“一时偏激?不,云儿,她是心从未正过。你和我说实话,这十多年里你就没有恨过她吗?不是我狠心,是她把所有人都逼得没了括路。
“我虽然是她娘,但我既然嫁到方家来了,便是方家的媳妇。方家祖上有灵,知道我纵容女儿这样瞒天过海,玩弄所有人于股掌之中,九泉之下还能螟目?眼看我也没有几年活头了,等我到下面去见他们时,你以为我还会有何颜面……”
说到这里,方老太太也硬咽了,重重甩头,“她自己酿下的苦果,自然自己承担!不过你放心,我会给你们带够银子,不至于让你们母女饿死街头……”
说罢,她甩手而去,在院门外等候着她的施兰,急忙提着灯笼为她照路,老太太坐上轿子,四个小厮抬起,快步出了西府大门。
躲在屋中的几个丫鬟这时才战战兢兢地走出来,又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只一脸懵懵懂懂地问:“姑太太,老太太已经走了,您……您还不起身吗?”
曲醉云蹒跚地走到母亲身边,伸手搀扶,低声道:“娘,我扶您回去休息。”
方怡蓝现在却不哭了,她呆呆地看着刚才方老太太坐过的那张冰冷石凳,忽然问:“云儿,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她被母亲问得一愣,莺儿在旁边接话回答,“已经是三更天了,刚刚梆鼓都敲过了。”
“哦……原来都这么晚了。”方怡蓝神情依旧呆呆的,蓦然叹了口气,她自己慢慢站起,看了眼身边人,“你们都围着我做什么?都回去睡吧,特明日……明日还有明日的事要做呢。”
她自言自语地说完话,独自往屋内走,曲醉云追到她身边,低声说:“娘,这样也好,您就跟着我走吧,此处本来就不是我们的容身之地。”
方怡蓝回过头,默默地看着女儿,忽而一笑,“是啊,是得走了,这里不是我们的容身之地。”她伸出手来,摸了摸女儿的脸,“娘是该求你原谅的,好孩子,不要记恨娘的自私无情……”
曲醉云喉头硬咽,鼻翼发酸,几乎就要落下泪来了,“娘,哪有孩子会记恨母亲的?”
她点点头,说:“娘总算没白疼你一场。你先回去睡吧,明日还有好多事要你忙的。”她松开手,静静回了自己房间,关上门。
曲醉云忧心忡忡地在门外站了好一会儿,听得里面没有动静。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应该进去再和娘说说心里话,还是应该离开,让娘一个人静一静。就这样足足站了近半个时辰,直到脚麻身冷,她才缓缓转身,踩着一地情寒月光,返回房问。
今日之事惊心动魄,一桩接着一桩,令她疲于应付。方少良的霸道宣告,彩霞阁门前的诡异夜袭,还有老太太的突然发难,似是巧合,但更该是有人预谋。那幕后黑手是谁,她实在是没力气去想了,纵然不是没有线索,但揪出人来又有何用?她本来就是要逃走的,现在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纵然方少良不肯放人,也一定拗不过老太太的决定。
她不禁苦笑。好啊,曾以为天大的难事,在这一场暴风骤雨之后,竟然都可以归于平静。果然在这天底下,人人都有括的方法,只看愿不愿意括着,想要怎样括着了。
做不成“曲少爷”她一点也不伤心,从此以后她要做“曲姑娘”,哪怕不是小姐也无妨。老太太承诺给的那笔银子为了娘她会收下,但这银子总有花光的一天,还要想办法以钱生钱……
她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冷静地思考后面要做的事情,可是她太披惫,疲惫得根本不想动一动手指,连思考的力气都没有了。
娘说的对,明日还有好多事要忙,明日事来明日忧,只是方少良……该如何和他道别辞行?那个人若知道她被赶出方府,自生自灭,会是怎样的反应?
可她累了,倦了,眼睛渐渐睁不开了,且放任自己睡过这一夜好了,到明日天亮,千难万难的事都会有个了断的方法。
于是,这一夜她沉沉睡去,但是次日她才懂得了母亲的那句话--“明日还有好多事要你忙的”真正的意思……
那一晚,方怡蓝心力交瘁,万念俱灰,在自己的房中悬梁自缢。她半生畸零,一颗心早已扭曲了大半,强压着巨大的秘密活着,每日何曾不是担惊受怕?待母亲得知真相,大发雷霆赶她出门后,她心中唯一的寄望也没了,顿时失去了括下去的希望,便以一死了断残生。
当丫鬓们尖叫着从她房中冲出,当曲醉云迷迷糊糊地跑进母亲房里,那笔直悬挂在半空中的身子已经僵冷,回天无术。
那一刻,她痴了,呆了,傻了,顿时之问觉得天地渺茫,只剩下她独自一人。母亲纵然害她,冷她,严苛她,但终究是亲娘,是她在世上最亲的血亲,如今母亲撒手而去,老太太又不容她,她似是被折断了翅膀,轰出雁群的孤雁,举目四顾皆茫然。
而这一日,方少良却依旧没有回来。
这便是缘分啊,缘来如火,缘去如风。她纠结痛苦了那么久,不知道该不该与他在一起,听了他的心意又更加摇摆不定,可原来……老天已经替她做出了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