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教训……我关心妳。」武尘语气温和,见她不再挣扎,双掌由她小巧的肩膀撤离,叹息又道:「妳可以生我的气,不用同自己过不去。」
他单膝跪在涤心身旁,月光不仅泄漏涤心的躲藏处,也在他身上形成半阴半明的强烈对比,暗的那边满是保护颜色,涤心瞧不清个所以然来,而浸淫在月脂下的那半边脸──涤心缓慢往上看去,移过他微微蠕动的喉结、线条刚毅却泛出细微青髭的下巴、那好看的男性唇形,然后定定停在深邃如渊的瞳中。
「是我任性,对不起,大郎哥……我口气不好,我同你赔不是。我是生气没错,可那股气是对我自己,气自己笨、气自己无计可施、气自己无能为力,我在生自己的气,绝对不是生你的气,我、我……」她说了许多,有些杂乱且语无伦次,咬了咬下唇,她低低重申,「我没有生你的气。」
「是生意和茶园的事让妳心烦吗?」那好看的唇角微微一笑,手掌像安抚孩子似地摸着她的头。「这两日妳不肯跟我说话,我以为自己惹妳不畅快了,毕竟是我太鲁莽,义母捎来的书信中只提及阿阳的婚事,没写明娶的是哪家姑娘,我便以为、以为……」
「你让我出了大丑。」涤心幽幽然轻语,感觉对方的眼神同样地幽幽然,她自己也不太明白,彷佛掉进无法着力的水泽当中,一圈圈温柔的暖潮推拥着身子。她方寸跳得飞快,不自禁咽了咽喉头,「大郎哥,我没有不肯跟你说话,你别冤枉人家……这两日府里府外都忙,许多事弄得心好乱,我、我脾气就大了些。」她全身感官强烈感受着他的存在,原先抚着头顶的大掌无声息往下移,撩拨着一头如云黑丝。
好想、好想挨过去,不顾一切投入那暖潮的源头,她想起了如意和婉姨的建言,将所有心事挑明吗?她挣扎着、被自己说服着,一时之间,一股冲动和热情溢涌心头。
武尘不知她心中正自天人交战,清了清喉咙。
「其实妳真该生我的气,因我这一闹,众人将注意力全集中在妳身上了。我也知道姑娘家的青春不能蹉跎,妳总不能一辈子不嫁人,义母也是为妳着急,才有奇奇怪怪的对策,纵然如此,我绝不允许妳轻忽自己的婚姻,那攸关女子一生的幸福,妳要自己作主,而非为了陆府的门当户对做出牺牲。」
武尘暗自调整心律和呼吸,涤心正静静看着他,那象牙白的脸蛋和微启的唇使他的心又乱了一拍。
顿了顿,他又道:「上门求亲那些人都不是好的,妳别选……还有义母说的绣球招亲,那是更加的荒谬,妳不要答应。」
「为什么?」涤心故意一问,重回无辜的神色。「我觉得绣球招亲也是可行的,无可奈何下将姻缘交由天定。你说得对,女子的青春不禁蹉跎,我已不适合等待了。」
「我不要妳无可奈何。」他口气急了,一番劝说想不到适得其反,剑眉陡地皱紧,只觉胸中一股闷气,他视线看向别方,片刻又调转回来,哑声低问:「妳得自己拿主意……妳……可有意中人?」他快不能呼吸,心脏高高悬起。
「啊?!」涤心怔了怔,明白他在问些什么后,脸颊生晕,随即垂下螓首。
「妳若有意中人就该禀明义母,别让她老人家将妳的姻缘当成玩笑。」这是自己想说的话吗?武尘模糊想着。唉唉……他在担心啊,深怕她已有心上人,果真如此,那份痛他已没法再忍耐一次。
错误解开后,他心里既喜又乱,知道该趁此机会表明些什么,却不愿勉强涤心,让她承受来自于他的压力。
「我明白的,大郎哥。我知道你为我好,你说的话涤心自然会听。」那音调轻柔,涤心再次抬起头,颊边红潮未退,眼睛清清亮亮,她浅浅笑着,好似想通了什么难题,显露出许多的欢愉。「谢谢你……」软软柔荑忽地主动握住武尘单边的手,他的话鼓舞了涤心,让自己坚定了对他的情意。
好软,绵绵柔柔的掌心。武尘有点头晕目眩了。
「大郎哥,那你呢?你可有意中人?」涤心反问。
「啊?!」这回换武尘怔了怔,但他没有脸红,只是痴痴瞧着眼前佳人,一会儿才道:「在三笑楼做事的清一色都是男子,我哪里有什么机会识得姑娘家。」
「我不信,京城里人多,三笑楼又这般名气,你定瞧过不少美丽女子。」
她语气微嗔,武尘一时弄不明白,只是想着话题怎绕到自己身上来着。
而涤心仍不愿罢休,接着又问:「你若有喜欢的姑娘,会如何让她知道心意呢?」
「涤心,我没说我有心上人。」
「你也没说你没有。」
「我没有。」他不是好汉,竟然睁眼说瞎话。
涤心反倒笑吟吟,「不打紧,现在没有,将来定会有的。你还没回答问题呢!到底要如何表达你的心意?」方才躲在这里自怨自艾的涤心,彷佛随着夜风而去,远远地、不着痕迹地飘入云里。
武尘无奈地叹了口气,眼光教她每个神态吸引,久久,听见他的声音如夜安曲调,缓缓流泄,「我不擅言词,不说甜言蜜语,我会待她很好很好,分离时时时挂念她,相聚时满心的欢喜,我愿意为她承担一切苦厄,成为她心中顶天立地的男子,纵使情意渺渺,有朝一日她会体会我对她的心意。」
他在喘息,即使是大半天都不休息的练武,也不曾这般气虚。
周边的气氛轻飘不定,涤心如石像动也不动,直直盯住他的脸,觉得溶溶月华朦胧了他的眉眼、他挺直鼻梁和微启的唇形,此刻才发现,原来她的大郎哥生得如此俊逸潇洒。
「是吗?那……当真好。」涤心移不开眼,心整个要融化掉了。
大郎哥待她很好很好,他已是她心中顶天立地的男子呀!涤心忍不住暗自猜测,想他说的可是针对自己。
武尘猛地立起身躯,俊脸让涤心瞧得有些燥热,急促地说:「夜深露重,妳身子单薄不好再待下去,快些回房吧。」
这便是他的情意吗?不需说明,只要用心体会。
「大郎哥……」见他转身欲走,涤心出声轻唤,连忙就要站起身子,或者是因屈坐过久,双脚些微刺麻,登时下半身酸软无力,人笔直往前栽去。
「涤心!」武尘转身一看,吓了一跳,双臂顺势将她接在怀里。「没事吧?」
他问,关怀之情溢于言表。
「呵呵呵……」涤心竟然娇声笑着,小小头颅埋在胸膛上左右摇动。这也是他的情意吧!她的心暖暖体会着。
武尘放开双手,以为怀中女子会自动退开,可涤心非但没有拉开距离,两只瘦弱的手竟毫无预警地抱住他,连同他的臂膀全让她环住了。
「谢谢你。」她吴侬软语。
武尘不懂她的心思也不懂她的举动,以为她的脚还麻着,需要依靠自己。
「我……明天回……京城。」他没头没脑蹦出一句,也不知为何说这一句,只晓得阎王寨的兄弟若知道他说话竟会结巴,不知要如何取笑他。
「嗯。」涤心轻应,双手在他腰后交握。「我明早约了几位老板谈生意,没办法同你道别……你要凡事小心,为我保重自己。」
然后腰间的紧缚不见了,瞬间失落涌进武尘胸口。
涤心退后一步安详地凝住他,容如花绽,眉目风情,接着,那小小身影越过武尘,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月光添着几分清冷,将地上影子拉得长长的,武尘下意识瞧着自个儿的影儿,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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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后
今日二楼好几个厅房全教人包起。崇文厅来了群老学究,点个菜也要咬文嚼字;尚善厅则是所谓的文人雅士,点菜之前还得吟诗作对一番,听到每个菜名就随口作出一首诗;而守拙厅却是江湖上颇有名望的两个门派,瞧那阵仗,八成是来谈判的,连点个菜两边人马也争论不休。
哇!真他妈的!完全不知道跑堂时间可贵!后头还一堆事等着他做哩!
「大柱!守拙厅上菜!」掌柜韩林扯声大唤。
「来啰!」一楼散坐也客满了,跑堂大柱闻声连忙穿过嘈杂人群,明眼人一瞧那利落的身手,不难看出是个练家子。
菜盘交手,韩林在他耳边低语,「四爷交代,留意守拙厅。」
「理会得──」大柱用京片子唱了一句,转身往二楼去,「上菜啦──」
楼下大堂也是忙成一团,跑堂来回穿梭,又因三笑楼肩负的「重责大任」,忙得不可开交之际嘴巴可不能停,说话才能引着人透口风,江湖上许许多多的消息便在这儿流通。
这时,一名灰衣老汉嚼着花生米,手边还继续剥着,他抬头对住韩林,放大嗓门,「韩掌柜,前些天这三笑楼无缘无故连休数日,大门深锁,半个人影也没瞧见,以往还不曾有这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