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湖的这个时候最是美丽。」那剪影说话了,唇边是静谧谧的弧度。
「的确很美。」涤心诚然赞同。
顿了顿,她朝渡芸走去,将手中小竹篮些微扬高,「我带了几碟糕点,刚做好的,松软恰合入口,可以佐茶细品。」
涤心愈走愈近,那剪影愈来愈明,一种模糊又熟悉的声音细细响动,方寸掠过奇异情绪。然后,薄雾阻不了视线了,她瞧见渡芸,还有在她手中因风转动的扎花风车,九朵车花轻盈飞转,那沙沙的音调化成千支针,刺透了四肢百骸。
小篮子握不了,随着涤心垂下的手摔在地面,里头精致的点心四散滚落。
渡芸轻呼一声,上回是涤心帮她捡茶叶,这次角色调换,她赶忙蹲下去抢救,可惜糕点脏的脏、碎的碎,没一个再能入口。「唉,可惜……」她轻叹,抬头对住涤心,疑惑瞧着她瞬间惨白的脸庞。
用尽气力,涤心终于找到声音,竟艰涩得难以言明。
「这个……这扎花风车……它……」
「妳怎么了?」渡芸站起身,眼眸坦然。
涤心不敢再问也无勇气再问,突觉身子这么冷,碧湖上所有的寒雾全吹进她的心田了,双臂环住自己,她缓缓在石上坐下,毫不在意草地的露珠沾湿衫裙。
「我知道妳所为何事,来了这趟,绝非为了送那几碟糕品。」渡芸由她身边慢慢踱开,面对着一池碧湖,背对涤心又道:「我也知道四爷和妳……你们两个为了我闹得不愉快,我更知道四爷心中只有一人,自始至终就这么一个姑娘……那便是妳了,涤心姑娘。」
若早半刻,涤心听取此话,心中定要欢喜,但事实摆在眼前,那是她送给他的定情之物,意义自然不同,他怎能转送其它女子?!
渡芸不知她心思转折,蹲下身,小手撩拨一池寒水,她脸庞闪过毅然与坚决,语字轻缓,「我喜欢四爷,自我第一眼瞧见他时就不能自拔了,可他心中始终有别人。我不是故意让你们为我斗气,我真的不是安心的……」要如何才可挣脱枷锁?不单为情,还有那教人战栗的过去。
涤心被她的话吸引,侧目瞧着渡芸面向湖面的背影,沉默地等待着。
渡芸继而又道:「四爷因何带渡芸回寨,妳多少已有听闻。风家镇的恶霸害死了我爹、逼死我娘亲,没一个能替渡芸出头,全是四爷……我与他毫不相识,皆因路见不平的侠义情怀,他孤身夜闯杀了那恶人,我爹娘大仇才得以报偿。」身形如此怜弱,她沉浸在思绪中,忽地心一横,「我、我配不上四爷的……我不配的,我……那一夜,四爷不仅杀了恶人,还救走被掳多日的我……当时我的手脚分开被绑在床角四头,嘴中塞布、衣不蔽体,那恶徒加在我身上的耻辱……我没有知觉,什么都没法想,只希望快快死去,我不要受那样的凌辱,我……早是残花败柳,这一身的不洁怎敢再妄想些什么?」
涤心小脸跟着刷白,方寸如受重捶,不禁立起身,自言自语喃着:「这便是大郎哥与妳之间的秘密……」珠泪滚下双腮,无啜泣声,一对眼眸清明如水,怜悯与自责的情绪团团捆紧了她。
「我试图寻死,拖着一副肮脏躯体,日日夜夜纠缠在梦中的恶鬼……我受不了。好几回在鬼门关兜转,我进不去,又是四爷将我拉回人间。妳懂了吗?别再为难四爷了,他指天立誓对那晚所见绝不泄漏半句,要我好好活下,不准再有轻生念头……涤心姑娘,别要难为他了,四爷如此重义守信,我知道他宁可让妳误解,也不愿失信于渡芸的。」
自责慢慢扩大,涤心体认着一份强烈的内疚,懊恼与失意接续涌入心头。此刻的涤心,便在这自责、内疚、懊恼和失意中沉浮。
她不该疑虑,却教怀疑的种子在心田发芽;不该追究,却执意而为,伤害了渡芸也侮辱大郎哥一片心意。这便是自己所求的吗?何时,她亦陷入可怜的嫉妒当中,如此看待自己与大郎哥的情意,她不是知他、解他吗?果真这般,怎会不信任他,让两人走到这等田地?
浑沌的恐惧愈来愈清晰,经历一番,她有何颜面见他?是她背弃相知相许的诺言,她对武尘所做的伤害,已轻蔑一个男子的人格。
想起首次因渡芸而起的争执,他犀利的话犹在耳边。
妳若执意而为,那诺言便是尽负神明,果真这般,我已无话可说。
无话可说……无话可说……涤心痛苦摇首,心中已然清楚,若大郎哥选择别的女子,她不能怪谁,全是自己促成的结果。
「对不起……」太迟了,已难弥补。涤心心知肚明,但这句歉言发自内心,她诚恳地希望渡芸能够知晓。
静默了一会儿,渡芸幽然柔软的声调再度传来,「瞧,这片湖如此之美,我时常想着有朝一日它会洗净我一身的污秽,还来干干净净的一个人。」
「那不是妳的错,自始至终是命运捉弄,渡芸,妳是好姑娘,妳该知道──啊!渡芸!」涤心厉声惊呼,眼睁睁看着湖边的人跃入水中,激起大片水花。
「不要!不要!」她喊着,以为渡芸再度寻死,什么也管不着了,迅捷无比地冲向湖边跟着纵身跳入。
是她害的,是她勾起渡芸的伤心往事,是她!全是她!涤心绝望地想,湖水奇冻无比,她艰难地划动双手,在清澈的寒水中寻找渡芸的踪影。
衣角让一股力量往后拉扯,她拨开水偏过身子,在一片透明沁蓝里瞧见渡芸微笑的脸,彷佛有些惊异涤心会跟着跃入。她一手划水,一手指了指上方,涤心朝她点头,两条鱼般的身影往湖面游去。
眼见就要突破而出,涤心心中有异,感觉身边无人跟上,一回头,竟见渡芸让湖底植物缠住小脚,挣脱不开。涤心连忙掉头回身,憋住一口气迅速朝她游来,费了番工夫才助她脱离。
当两人撑身突出水面,力气几已用尽,差些又要沉下,然后是一双健臂同时捞起两具湿淋淋的身躯。他足尖轻点,留下湖面几朵涟漪,转瞬间,三人已安全回到坚实草地。
两个姑娘都冻白了脸,一个靠在武尘右肩,一个瘫在他的左胸。
涤心喘着气,呵出冰冷烟雾,瞧见渡芸楚楚可怜的容貌,眼睫轻颤颤的,菱唇淡淡抿着,心一痛,知道自己该割舍些什么了。
她践踏了一段可贵情意,辜负双双许下的誓言。
配不上大郎哥的人,其实是她,不是渡芸。
猛地推开武尘的胸怀,失去他的支持涤心摇摇欲坠,仍是咬牙硬撑起身子,眸光直勾勾瞪住扶持的两人。她的脸苍白似鬼,齿牙不住颤动,冷!无止境的寒冷,心中是对自己的心灰意冷。
顾不得涤心是否又有误解,武尘揽住渡芸虚弱身子,眼阵阴霾遍布。
「这是怎么回事?」他目光扫向涤心,等着回答。
「四爷,是我……」
「我心里不畅快,你护她?!我偏要逼她把事说清楚!」她抢在渡芸说明前将事实曲解。要舍就要舍得彻底,连大郎哥心中对她的留恋也一并斩断。
「妳逼她?!」武尘双眉纠结,好似大受打击,感觉眼前的涤心离自己好远,深沉的冷漠挡在两人之间。「我说过要妳别来扰她,妳我之间的事,不该牵扯上第三人。」那语调少有怒气,是满腔满腹的失望。
他对她心冷吗?很好呵……因为她对自己亦相同。
「四爷,涤心姑娘没逼我!她──」
「我是强逼她,那又如何?」涤心不理渡芸的焦急,再次快语打断她的解释,下颚一抬,「妳若不是怕我逼问,何以情急地跳入水中?我是想知道你们暗地里搞什么鬼,可不想把妳逼死呵!害得我弄了一身湿!」
渡芸怔住了。方才自己绝非轻生,只是一时间的念头想浸淫在湖水中,这举动以往并非没有,她泳技不错,刚刚让水草缠住脚,还亏涤心救了她。
「涤心姑娘……妳为何要这样说?不是这样的。」
「什么叫不是这样?妳明明拖累我,害我又湿又冷!」
「涤心!妳闹够了没?!」武尘严厉喊住她。从来,他不曾用那般的语气唤她的名字。「我原以为自己误解妳,昨日我懊悔不已,气自己为何那样待妳,急急想同妳解释。妳一直是个明理好心的姑娘,在我心中占着最重要的位置,我们已这么的要好,互解心意相知相惜……我以为是,以为找到一生伴侣……妳、妳为何不信我?为何……」
涤心原本想故意再逞强几句,但心脏一阵紧缩,武尘的漠然失意吞噬她所有勇气,她再也潇洒不起来了,将头侧开却瞧见孤伶伶躺在地上的扎花风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