涤心原想开口要他放下自己,可话滚到唇边翻来覆去,仍是无声地咽了下去,她在商场经验不少,自然懂得察言观色。
武尘闷声,她也只得闭嘴,暗自打量经过的环境,由后院大厨来到一大排厢房,然后他抱着她步进拱门,来到一处小院落。
这一路上涤心偷偷瞧着,发现几双眼同样不怎么光明正大地瞧向自己,但见武尘脸色,没谁敢上前询问。
一脚踢开门扉,武尘走了进来,他终于松开手,让护卫在怀的女子落坐在太师椅上。涤心抬起头刚要道谢,却撞上他直视的眼瞳,里头跳跃着两簇火焰,她心漏跳一拍,咽了咽口水嗫嚅着。
「其实我可以自己走,你这样……这样……别人都瞧见了。」
武尘忽地蹲下身来,这般姿态涤心仅比他高出半个头。他微微仰首,双手放在太师椅两侧的扶手,将涤心围在小小天地中。
「妳就这样傻呼呼的,众人打架,就该往安全地方去,见刀子飞来,妳连躲开都不会吗?」他的愤怒是对大堂那些家伙,此时开口,话中是三分忧虑、三分关切和四分的恐惧。这刻,他的魂被吓得还未归位呢!
「我想躲,可双脚不听使唤,脑子一片空白呵……」涤心说得委屈。
这原也不能怪她。武尘轻叹一声,另提话题,「妳怎么来了?该不会只妳一个吧?」说到这儿,他眸中火光又是一窜。
即使如此,涤心也决计不会承认的。她脸色仍苍白,唇边的梨窝轻轻跳舞。
「这趟来是为了茶税问题,我和江南几个大老板一起上京的,大伙在东街的茶业会馆落脚,我包袱才放下便过来这儿寻你。」
陆家有陆夫人和海棠看着,这是涤心争取来的大假,茶税之事只不过顺道而已。原能早些前来,但念在陆阳和海棠新婚,让海棠轻松了几日,而涤心又忙着把手边的事处理妥善,这才耽搁下来。
闻言,武尘心中颇为不舍,想到她一个女儿家由南方赶上京城,旅途定是辛劳,见她眉心间有淡淡倦色,口气不由得放软。
「待会我同妳去东街,将行李搬过来三笑楼,也好就近照顾妳。」
听他如此表示,涤心暗暗欢喜,嘴上却说:「那会馆环境还算清雅,厢房大又宽敞,他们想只有我一个姑娘,便把最里边的让了给我,说这样安全些。」
「只妳一个姑娘家?!」见涤心点头,饶是武尘修为再好,如今也破功了。他一把握住涤心置于膝上的手,口气陡硬,「这一路上由南到北,同行之人皆为男子!妳、妳平时精明,却不知这么做有多凶险?!」
涤心才欲辩驳,岂知武尘又说:「那些人若有心,将妳今日之事传了出去,加油添醋半真半假,妳女孩家的名节该如何保住?」
「反正早已不保了。」声音模糊嗫嚅。
涤心自是晓得这般而为不妥当,但同行之人都是相识已久的茶业老板,上京协调茶税之事原可由水生代替前来,可她想此番投靠大郎哥,最好能有个名目,也方便将来拖延时日。
垂眼瞧见那男性阴郁而忧虑的神情,感受握住小手的劲力,她眨眨眼,浅浅一笑,「你别恼,我好不容易来这一趟,却见你直在发火,我听你的话搬过来便是。可无论如何,你别把人家安排在三笑楼的客栈里,那边龙蛇混杂又有帮派打架滋事,我会怕,心里不踏实,我想同你住得近些。」
这话提醒了武尘,他这儿亦是阳盛阴衰,住进一个姑娘家颇有不便,但即使取了他的性命,自己也不可能放任涤心不管,让她住在会馆里。
「这小院落是我的,有两间厢房、书房和一个小厅,妳暂且住下吧。」
「我住哪一间?」她语气欢愉,觉得情势极好,抬头环了眼小厅的摆脱,简朴而利落,很像大郎哥的风格。
武尘终于注意到自己的双掌,连忙松开,又瞧见那对小手教他握得青白,眉头陡地深皱,手指便在涤心腕间的穴位轻轻推拿。
「妳自己拿主意,这院落是妳的了,我暂时在外头的厢房睡下,妳不用害怕,没人会闯进来的。」外边一排房间是兄弟们的,总该有些空房,若无,也只得睡三笑楼的客房了。
「可是这里明明有两间房间的。」
「我若住下对妳不好。」
又是女子名节那一套吗?涤心暗自大叹,心想,他在众人面前抱她、搂她,现在两人共处一室,又揉着她的手,这算什么?根本是矛盾!双重标准!
她抽回手不让他握。
武尘不知她气闷什么,缓缓立起身,声音持平地道:「妳肚子肯定饿了,我让人送吃的过来,待吃饱饭,我陪妳去东街的会馆。」顿了一顿,他继续说:「茶税之事已闹得满城风雨,据我所知,不仅江南茶业,四川、江西等地亦有茶商成群而来,上书请求与司茶官员会谈,这事牵扯下去,连带也波及盐、铁两税,妳有什么打算定要让我知道,万万不可轻举妄动。」
见涤心不语,武尘长声叹气,低低又说:「听话……」
是那话中忧虑软了涤心发倔的脾气,她不是来同他生气的,想了想,涤心放开胸怀。
「我知道啦,若商议出结果定会向你禀报,这下总该安心了吧!」接着,她由太师椅上轻快跃起,爽朗又道:「我肚子饿得大打响鼓呢,别麻烦人送饭菜来,我自个儿在外头吃。听说京城最近大兴仿膳宴席,风味绝佳,气氛特殊,涤心定要乘机试试,待我回到杭州,若婉姨和海棠问起,也有说嘴之处。」
想她一个女儿家,不得已抛头露面周旋在商场中,武尘方寸酸涩,原还要对她耳提面命一番,但见涤心双眸清澈、唇染笑花,他望住眼前一张白玉般的小脸,竟忘了该说些什么。
※※※
「啊!」
「啊……啊!」
「啊!啊!啊!」
大清早,三笑楼后院不太平静,连续传出好几声惊呼,全是男子粗厚的叫喊,好似受到不小惊吓。
厢房对面四、五个大水缸,十多个壮丁光着脚,有的打赤膊、有的下身仅穿着半截裤,不论是擦洗身子还是漱口洗脸,每个人彷佛同时被点了穴,维持着正在进行的动作,眼睛怔怔瞪住刚由小院落里出来的人。
一个人,一个娇滴滴的姑娘,正是涤心。遇上这阵仗,她一时之间也说不出话来。
突地匡啷一声,有人用来遮住重要部位的盆子滑了手,那人赶忙蹲下,戒慎恐惧望住涤心,眼角瞥见盆子愈滚愈远,想捞也捞不到了。
「大家……慢慢洗。」
天啊!她还是首次处理这种事哩!咬住唇忍笑,涤心从容福了福身,目光直视前方,又从容不迫地经过他们,接受每个人的注目礼,很镇静地往前头去了。
明儿个若是起早一些,说不定能瞧见大郎哥同他们一样。她想着那个可能性,脸颊红通通,一朵笑抿在唇边。
前头店门尚未开放,她绕了一圈,经过厨房时里头已传出阵阵香气,她伸头探了探,见到一位胖大厨子正滚着大锅肉粥,旁边蒸笼高高迭起,不住冒出白烟。「大海师傅。」涤心昨日已尝过他的厨艺,却没时间交谈,只知道他是三笑楼的掌杓厨子。「您在忙大伙的早饭吗?我也来帮忙。」说完,她跨了进来。
葛大海抬头一瞧,见是四爷抱的那位姑娘,稍愣一下,随即放声大笑。
「妳是老板娘。」
「啊?!」涤心瞪大眼,不明白。
「唉,四爷真不够意思,娶个老婆也不让知道,这可委屈妳了。」
他抓来一只巨大猪脚放在砧板,刀起刀落,瞬间已劈成小堆,转身抽出腰间双刀,刀身极薄,在一旁剃净毛的全羊上挥来动去,手法之快匪夷所思,涤心尚未眨眼,那羊只已处理妥当,皮不带肉,肉不连骨。
「好厉害……」涤心喃着,倒忘了老板娘之事。
葛大海呵呵又笑,「普通普通,使久了便也顺手。」三笑楼众人都会些拳脚功夫,方才他这一使,劲道拿捏得恰到好处,持刀手法已暗藏武功家数。
「我使久了,恐怕也及不上大海师傅十分之一。」
涤心说得真心诚意,葛大海一听仍呵呵笑着,自顾自处理着肉块。
陆陆续续有人进来厨房,全是方才在水缸旁沐浴盥洗的汉子,见涤心在这儿,尴尬之情难免,好几个搔搔脑袋对住她傻笑,手脚不知摆哪里好。
涤心脸红了红浅浅回笑,神态仍是镇定,心想既在这儿住下,就得适应环境,像今天这小小「意外」也是莫可奈何的事,以后自己要出小院落,定要弄些声响好提醒众人。
「吃碗粥吧,俺将昨儿个的剩饭煮皮蛋瘦肉,味道挺不错。」葛大海塞了大碗的粥给涤心。这时,其它人自动从蒸笼里拿出肉包鳗头,盛好粥,厨房中没有椅子,众人蹲在门口唏哩呼噜地吃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