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盼紫清亮的眼瞪得好圆好大,瞬也不瞬地望住她。
对关无双早有先入为主的看法,更有太多的冲突横在两人之间,对於窦德男的说法,她一下子没办法完全接受。
窦德男鼓著腮帮子继续道——
「他把你丢进江里,自己却没跟著撤离,当时火舌都窜到船板和篷子上了,眼看整艘船连带著货都将付之一炬,他想也没想,抽出那把什麽青玉刀的一直砍砍砍,眨眼间便毁去篷船,把整批药材货拖进水里。」
说到这儿,她小脸无比钦羡,一拳击在掌上。
「唉,你都没瞧见呢,他在火里挥刀去篷,拖货入江的那几招……喝!犹如神技,真是了得。呵呵呵,有机会定要向他讨教讨教。」
窦盼紫仍是不语,咬著唇,故作冷淡,心却拧了起来。
窦德男接下又说:「我才不认为他会使啥儿调虎离山计、派人烧咱们家的船哩。若他心怀不轨,何必大费周章、甚至冒著生命危险替四海保住所托镖物?又何必为了救你而跳上船,把你丢进江里後,又跳进江里把你抱上岸来?还把五湖的船只出借给咱们装货,让咱们能顺顺利利地转回九江,在期限内走完这支镖?」
「什麽?!」窦盼紫差些掉了下巴,脸陡地刷白,怔怔地问:「你说、你说那些船是五湖镖局的?」
「正是。」窦德男没好气地点头。「他教人别让你知道,而赵师傅他们也觉得还是瞒著安稳一些,怕你要发脾气的。」
窦盼紫一听,心中五味杂陈,她十指在膝上绞著,努力想理出一个头绪来。
「阿紫……」窦德男轻轻唤著,小手拉了拉她的衣袖。
「我一直觉得你比我聪明,反应又好,从小习武,一套武功你瞧过一次便能记住,阿爹、云姨和大姊教下的东西,你也总是学得比我快。阿紫……你明明那麽聪明,为什麽这回会不分青红皂白,直要全说是二爷的错?他没有必要火烧四海的船後,又继续在悦来客栈放火,不是吗?我觉得……你只是在针对他……」
是吗?
是吗……
她只是在针对他……那麽,自己又为什麽要针对他?
窦德男这番话有如当头棒喝,她缓缓细思,忆及沉进江中的自己,飘浮著、寻不到重心,而意识在清醒和沉睡间游移,然後,有个托住腰际的一股力量,她依稀记得那个怀抱。
是他抱住了她!
心闷塞得厉害,感觉这外头小天井的空气比房里还沉闷三分。
倏地,她立起身子。
「阿紫,你上哪儿去呀?」窦德男也跟著站了起来,对著她的背影问道。
「我想骑马出去溜溜,别告诉阿爹。」她深吸了口气,试著冲淡胸中那股郁闷,却是徒劳无功。
窦德男稍楞,随即又道:「我同你一块儿去?」
「不用了,阿男……我想独自一个……有些事得想清楚。」
☆ ☆ ☆
偷偷往马厩牵出一匹马,沿著九江大街缓行,直到城郊,窦盼紫才「驾」地一声策马飞驰。
冷风迎面扑来,扫过她既短又俏的发,将脸颊刮得通红,每一次的呼吸吞吐气息清洌,那沉甸甸的感觉刹时一扫而空,胸房中也整个清净了下来。
仅想在月夜下放马狂奔,没有确切的目标,马儿带她上哪儿,就跟著上哪儿,这信马由缰的感觉很自由,更适合现在的她。
不知过了多久,疾奔的马蹄缓下,改成格答、格答的慵懒节奏,然後完全停止。
窦盼紫抬起抵在马颈上的秀额,才发现已来到湖畔,座下的马两只前蹄踩进湖里,正垂下头饮水,还自在地嚼起水草。
窦盼紫抚摸著它的长鬃,轻声笑骂著:「贪吃鬼。」
「马无夜草不肥。你总不能又要马儿好,又要马儿不吃草。」
闻声,窦盼紫蓦然回首,今夜的月光皎洁无瑕,那男子和他的马就伫立在那样淡淡的无瑕之下。
「关无双,你、你为什麽在这儿?!」
月光在俊逸五官上跳跃,他似乎在笑,策著马缓缓朝她踱去。
「唉,你为什麽老爱问我这个问题?好似有你的地方就不该有我?」
窦盼紫脸蛋微热,瞪著他的侧面轮廓,硬挤出话来。
「你和我……本来就水火不容。」
他挑眉,慢条斯理地偏过脸来。
「我却不这麽认为。」话中有话。
窦盼紫想问,又不知如何启口,再加上窦德男对她道明之事,一时间数不清的疑惑涌上,好不容易驱除的郁闷彷佛又在胸口盘桓……
是他出手救助,替她保住四海的镖物;是他暗地将船出借,让他们顺利回到九江;他在江中找到了她,还有那把刚刀……
为什麽不说?他一句也不说呵……
「怎麽?我生得真教你如此厌恶吗?瞧你皱眉抿唇,浑身不畅快。」他笑了笑,眼睛弯成细缝,让人看不懂。
窦盼紫仍是瞬也不瞬地盯住他,或者是月光之故,那张年轻莹秀的脸微泛透明,镶上朦胧的银辉。
「算啦算啦,我还是走吧。留在这儿,又要教你气恼了。」
他的语气听来轻松,倾前拍拍马匹的颊,扯动缰绳正要旋身——
「你到底来这里干什麽?」她忽然开口,有种非要对方回答不可的气势。
关无双停下动作,不答反问;「那……你又是来这里干什麽?」
「我、我睡不著,出来跑马。你呢?」她一顿,忽然又道:「不准跟我的回答一样。」
他笑了出来,略沉的笑声像投进湖里的小石子,荡出层层涟漪。
「我纯粹想跑马,不是因为睡不著。」
窦盼紫眉心轻拧,不太确定他说的是真话,抑或是故意捉弄她。
思量起来,她和他常是两三句话就起冲突、相互讥讽,而自己总被他气得头痛,甚至闹肚疼,从未像现在这样好好说话;在这清静的秋月下,近近地瞅著他的脸容,感觉沁凉的空气中好似混进了他的味道……
「我以为你、你已经起程回两湖岳阳……」奇也怪哉,干嘛结结巴巴的,连话也说不好?
见她态度上的转变,关无双有些不能置信,轻唔了一声,好一会儿才道:「天一亮就要走。」
她点点头。
接著,两人陷进怪异的沉默里,只闻两匹马粗嘎的气息交错声。
忽然,窦盼紫翻身下马——
见她笔直朝自己走来,关无双全身竟感到一阵紧绷,饶他反应再快、心思再刁钻,这个时刻却全然派不上用场,只能楞楞地等她靠近。
「四姑娘……」
「下马。」她扯住他的马缰,突兀地要求。
「什麽?」
「我说下马。我不习惯和人说话时,还得把头仰得那麽高,这对颈子不好。」
他顺从她的意思,也跟著翻下身来,让马匹自在地寻找沾露的美味夜草。
两人面对面地站著,窦盼紫矮他将近一个头的高度,仍是得仰望著。
「把手伸出来。」这个要求更怪,没头没脑的。
关无双动也不动,目光和她相凝,彷佛在比拚谁能长时间不眨眼似的。
「伸手。」她加重语气,像是在教训人。
他不伸,反倒把双手负在身後。
窦盼紫银牙一咬,想也没想,竟伸出两只小手,硬将他的一掌扯到自己面前。
关无双仍是动也不动,老实说,他身体有些僵硬,好像忘了该怎麽动一般。他的大掌被一双柔软的小手包握,她的温度暖和,触感很不一样,跟自己粗糙的皮肤相较,简直是天壤之别。
唉……今夜是怎麽一回事?因为月光吗?他不明白。
窦盼紫捧著那男性的大掌凑到自己眼前,瞧得好仔细、好用心,在他青筋突出的手背上看到微赭的伤疤,淡淡的、浅浅的,却深深重击了她的心。
「这些伤怎麽来的?」她再度直视他。
关无双抿唇不语,想收回手,却被她握得更牢。
「是那日火烧船,你为了保住四海的货才因而受伤,对不对?」她心中凌乱,悄然的,一份陌生的感情正慢慢滋长……
「唔……」
「阿男把事情全告诉我了。」
「唔……」
她气息微乱。「我想……我想我当时是气疯了,因为四海镖局的声望和信誉比我的性命还重要,所以很多事情都欠缺考虑,才会把矛头指向你……我其实、其实……」其实她也不太知道自己想说什麽,只觉得有好多话积在心里,杂乱无序的。
「唔……」
窦盼紫忽地跺脚,「唔什麽唔?你说话啊。」
被她这麽一凶,他假咳了咳,终於开了口。
「嗯……事实上,你们离开之後两日,官府便已缉拿到那日在悦来客栈纵火的团夥,他们曾多次投匿名信函恐吓悦来客栈,想索取一些钱财,没想到真动手纵火,正巧就挑上你们窦家的船只。」
「咦?」两只明亮的大眼瞪著。
被她瞧得有些不自在,他又假咳了咳,清清喉咙。
「因为四海的船只插著大旗,著起火来会特别醒目……别瞪人,这是我从官府那里得来的消息,那些纵火犯真是这麽招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