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回了帆布下,菲碧立即挣开他的怀抱,远远地避开他。双手抱着自己,满脑子想的全是在工厂工作的妈妈,向来都是走路去上班的妈妈,该怎么回家呢?
「菲碧,菲碧,你在想些什么?」检了把冷汗看着电线上那股奇异的光芒消失后,小李不经意的见到菲碧那恍惚的神情,他诧异地走了过去。
「噢,啊?什么事?」小马的话在心里不停地酦酵起泡,那些疑惧的泡泡在心里越堆越高,使菲碧的脸色也越来越不自然。
看到她总像要钻进壁缝似的往后退,小李心中一动。但他并没有停住自己的脚步,仍一步步地向她走去,直逼得菲碧的背部抵在墙面上了,他才俯下身,接近到看得到彼此瞳孔中的自己为止。
「菲碧,你为什么怕我?」缓缓地,一字一句地,小李玩世不恭的凑近她,紧紧地盯着她惊惶失措的眼睛。
猝不及防的情况下,菲碧发现自己连呼吸的步骤都要乱了,她连吞了几口口水,长长的睫毛颤了颤,咬着牙地进出话来。「谁说我怕你,我为什么要怕你?」
「这该问你才对啊,因为每次只要我一接近你身边,你若不是惊惶地像只刺猬般的反击;就是像只受到惊吓的兔子,迫不及待地想逃之夭夭。就心理学上而言,这都是某种因害怕而引起的自我防御反应。」像在欣赏名画似的看着菲碧变幻不定的脸色,小李又现出那种吊儿郎当的态度,微微扬起头斜睨着她。
「谢谢你了,佛洛依德先生。但这回你判断错了,我并不怕你,我只是……只是不习惯跟陌生人太遇接近,请问现在我可以离开了吧?」悄悄地往旁边挪,菲碧试图想逃出那个由他浓浓的气息所构成的范畴,但无论她怎么左躲右闪,总是发现自己还是被他牢牢地盯在那里。
「嗯,我发觉你真是有意思极了。」带着略略涣散的眼神,小李伸出食指,轻轻地自菲碧光洁的额头,一路缓缓地沿着她笔直的鼻梁,如羽毛轻抚,又似微风轻揽地来到她的鼻尖。「这么柔软,这样甜美,却是如此倔强得紧……你就像沙漠中的玫瑰,用坚硬的利刺,保守着甜蜜的内在,你是蜂蜜和烈酒的混合液,使人难以拒绝,无法拒绝……」
在他微微俯下的唇瓣未碰触到之前,菲碧连忙偏过头去,暗自的命令自己不要脸红,但那股燥热却无止境似的延烧全身,她猜想自己八成自头发一路红到脚趾头了。
对她的抗拒,小李不以为忤,相反的,他执起菲碧那被油污和清洁剂浸蚀得有些粗糙的手,非常温柔地在她布满黑色油渍的手心中,印下个极其缠绵的吻。
彷佛时空在那一瞬间全都静止了,菲碧睁大双眼,感觉全身似乎都已失去力量,像是飘浮在无知无觉的宇宙间。耳畔的风声雨声,全都在不知不觉中远离了,只有自己的心跳,噗通噗通地敲击着耳内鼓膜。
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那阵震耳欲聋的响声之后,哗啦啦的落下一大片水花,将两个人淋得浑身湿透。抹着脸甩去不停滑落的水渍,菲碧抬起头看到小李发梢仍夹杂着的枝叶和塑料袋,忍不住噗哧一声的笑了出来。
而这一笑也有意无意的解开了彼此间的尴尬,看到她灿烂的笑容,小李漾出了满脸的笑意。
稍微往后挪了挪,原持续而绷紧在彼此之间的张力,倏然地被戳出了个大洞。面对他含笑的眸子,菲碧没来由地感到怅然若失,虽然有股说不出是失望还是庆幸的滋味由心底升起,菲碧努力的挺直背脊。大大方方地自他眼前走过去,其实双腿已经发抖得酸软无比了。
无言尾随她向外头走去,肆虐的风雨使得天色越来越昏暗。路上已经没有行人,行道路被狂风吹得连连低头,交通号志七零八落的挂在倾斜的灯杆上。
超前她而拉开车门,微微弯个腰做了个宫廷礼,挑明示意她坐进去。「走吧,看来是天意如此。既然连你的脚踏车都被砸了,你也没有别的选择啦。」
圆亮亮的眼睛盯着他看半晌,也搞不懂他那似笑非笑的瞅着自己,究竟有何用意,但考虑到还在工厂的妈妈,菲碧抿了抿唇,一言不发地坐上车。
俐落地将车驶出风雨交加的空地,小李轻轻松松地拨挪着方向盘,使这辆有着优雅流线形的庞然大物,在他手里,却宛若温驯的小猫,乖巧听话极了。
「你家在哪里?」将CD开关一按,罗西尼的鹊贼序曲轻快明朗的旋律,立刻无边无际的淹没了全车。
「呃,请你在前面那个路口让我下车。」
「前面?」灵巧地避开那棵迎面而来的小灌木,小李大惊失色的瞪大眼睛。
「嗯,我妈妈在那家电子工厂上班,我每天下班时都会绕过来接她。」指着那楝在大雨中显得忽隐忽现的巨大建筑物,菲碧拉起牛仔外套遮在头顶上,打算冒雨跑到约莫七、八百公尺远的厂房。
「在这种天气下?你疯了。」拉住菲碧的手,小李一催油门,车子立即像箭般冲出去。
「喂,我要去接我妈妈,你……」情急之下,菲碧伸手去撞扯方向盘。夹杂在路上一堆堆塌落的土石,还有电线招牌之间,车行的路线是歪歪斜斜的蛇行。
「别紧张,我会把你安安稳稳地送到任何你想去的地方。」拍拍菲碧的头,小李眼底闪烁着晶莹的笑意,有如慈祥和蔼可亲的叔叔辈。
方向盘一扭,远远的便看到门口警卫室聚集了不少人,菲碧挪高臀部,伸长脖子地向那边张望。总有少数几个人试着撑起伞或穿上雨衣,顶着几乎吹跑人的飓风,蹒跚地向这头走来。
即便是昂藏壮硕的彪形大汉,在这么猛烈的风势下,也只有半途而废地折回原点,更何况是那些连伞都被打得落花流水反翻折骨的中年妇女,一时间,她们便全都退回警卫室前小小的空间内,三三两两窃窃私语地瞪着天空。
不待车停妥,菲碧根本不理会小李,她径自拉开自己这头的车门,抱着头冲进警卫室中最角落,那个穿著一身蓝色碎花黄洋装的矮个子中年妇女面前。
「妈,我们走吧。」菲碧拉着阿梅的手便要往外跑。
使劲儿地拉住女儿,阿梅长长的指甲全都陷进菲碧手腕里。「你要死了啊!这种台风天还跑到这里来,要是在半路被风吹走,或是被招牌砸到,谁知道去救你啊!」
「阿梅,你女儿是一片孝心,我看你们母女俩就快些回家去,要不然待会儿天黑了,路就更难走。」
「是嘛,那是你女儿才有这份心,我家那几个啊,我这辈子是想都不要想了。」
一旁那些熟识的同事们七嘴八舌地劝着阿梅,加之风助长雨势,哗啦啦一阵阵地落在以铁皮搭盖的屋顶上,更如凄风苦雨般的震撼人心。
悻悻然地拉拉身上已穿妥的雨衣,将一把小小的折伞硬塞进菲碧手里,阿梅皱起眉头看着倾盆大雨的天际。
「说要回去,哪有那么容易!这样的风势,连四只轮子走的都很辛苦,我们菲碧那辆两只轮子的,我看也是惨惨的……菲碧,你的脚踏车呢?」唠唠叨叨的说着,阿梅将雨帽的绊带系在下颚,提高了嗓门叫道。
抿抿唇地靠近阿梅,菲碧指了指另一头静静伏卧在那里的黑豹般的车,无语地拉着母亲走进风雨中。
「那车?喂,你这女孩子到底在玩什么花样?这种大车会是我们这种身分的人坐的吗?」被菲碧拉到车畔,当头上的雨帽被风吹落之际,阿梅犹兀自喃喃地念着。
在旁人的指指点点及艳羡眼光中,车门在她的手碰触到门把前,即已自动地展开。菲碧以牛仔外套披在头顶上,在阿梅试图去抓回雨帽前,一个箭步冲过去,拉住她,并且很不客气地将她塞进车里。
她太了解自己母亲的生性,唉,也不知道是天性使然,还是穷蹇的环境使她变得窘蹙。若她不赶紧将母亲弄上车,搞不好待会儿阿梅会为了捡一顶雨帽而在大风大雨中疾行飞扑呢!
关上车门,也像将所有的危险全隔离在外,在曼妙轻松的乐音中,菲碧不意外的听 ·着母亲喋喋不休地在向开着车的小李套话。
「啊,先生,你不就是修车厂的新老板吗?我是辛裕生的太太,菲碧的妈妈啦。你怎么会来接我?台风天电视是有说要放假,可是我打电话来公司问,警卫说我们公司没有说要放假,我要是没有来上班的话,这个月的全勤奖就会给他扣掉,我很舍不得咧,所以一大早就淋得一身湿来上班。谁知道到公司以后才知道停电了,还是要放假,但是因为我有先打卡了,所以不算旷工,公司不会扣我的奖金。」呶呶不休地说着这一大早以来的经历,阿梅眉飞色舞地自后座往前倾,兴奋地将大半身子探到前座中间的空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