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是神兽,人类有幸见到我们,一个接一个,全会跪下磕头,当成是福报,没人敢指着我们喊声『妖怪』。」所以,你最好把那声「妖怪」给收回去!他很努力放轻音量,将准备咆吠的这几句,尽力变得绵绵喇嫩。
他真的很努力了,只是太不擅长了,导致画虎不成反类犬。
越想轻柔,越像咬牙,越是字字放慢,越像杀气腾腾。
她实在有点想告诉他,不用这么勉强,她不害怕的……
反倒,他强撑起来的「僵硬软语」,以及「扭曲甜笑」,比较吓人。
「神兽龙子为何找上我?我不过是个……麻烦人类,与神兽应该毫无交集。」关于这点,在得知他身分后,不解缓缓浮上心头。
蒲牢一手轻托她腹后,另一只手耙过飞舞的发,挠弄发丝的动作,在粗犷高壮的男人身上,带出一丝丝稚气,竟有丝……可爱。
虽然,「可爱」这一词用在他身上,是万般不合适、不贴切,但……
还真是可爱。
「因为你是『红枣』。」
多理所当然。
他的答覆,令她困惑加倍。
「你识得我?」否则,怎会寻着她的名儿而来?
他摇摇头。
「不识得,却来找我?」她轻轻燮眉。
「你好像挺有名的,大家一听,都知道你是谁。小九还说,随便找个六岁奶娃问,他也能回答我『红枣』上哪儿找。」
「……」越听,越有种怪感觉,她清楚自己并非名人。「小九是?」
「我九弟。」贪吃龙一只。
「因为我是红枣,所以劳驾龙子来寻,其中缘由你仍是没说清楚。」她,小小人类一枚,身无万贯家财,父母早逝,无兄弟姊妹,平凡简单,不具备太独特的谋生技艺,何劳 神兽前来?
「我父王生重病,需要你——」
煮汤。
这两字,要麻利说出,一点也不困难。
可是,看见她略显狼狈的巴掌小脸,教他喉头一紧,最重要的「煮汤」两字卡在嘴里,怎么也吐不出来。
她今日经历太多震撼、折腾,先有河蛟娶亲,后又遇上他半途拦截、投海、溺水……
再马上赏她另一个打击,坦言告诉她,他是来带她回去,熬成一锅汤……好像,很缺德。
稍缓一些吧,不急看吓坏她。
「生重病?」她只从这几字做出联想,「你是慕『皇甫』之名而来?」
提及「病」,便直觉想起「医者」,而「皇甫」一姓,所代表的正是医中翘首,原因无他,源自于某代祖先,拥有神乎其技的医术,被敬称为「神医」。
「可惜,我虽生于医者世家,医术却不精纯,一些小病小痛勉强游刃有余,但重病……我清楚自己能耐,不可能有法子医治。或许,你该去找我伯父,他们那一方,才有继承『神医』名号之人……」
只是她不确定,专司治人的神医,擅不擅长医动物呢……神兽。
「他们也叫红枣?」
「不是。」家族名字虽同为药草,但三代之内的族亲,取名总会避免重复。
「不是『红枣』,我不需要。」他抽中的签,只注明了这一项,其他配材由几个兄弟去烦恼,他仅须专注于「红枣」就成了。
「我真的不擅医术……」耽误他爹亲的医治时机,她万万不愿。
「那不重要。」他摆摆手,一副置他父王死生于度外的随兴,皇不介意她的自谦和坦白。
他目光恫恫,她眼神灿灿,两人相视,片刻凝结,都在彼此眼中,看见了自己的身影。
「你说过,河蛟不婴人我,你就归我。」现在,河蛟进了他肚子,她的那番宣言,也该成立了。
他爽利说着,她脸蛋蓦地一红。
当时心直口快,带点赌气,独独错料了他的身分,有眼不识泰山,不知他是一条比河咬更凶猛、更巨大的兽……
「反正,陆地你回不去了,他们八成认定你死了,会替你办后事。」他掏掏耳,身在海中,绝佳的听力仍清晰听见,海岸上绵延不断的哭泣,全沇川镇民嘿泣哀悼。
为她。
「跟我回去。」
此句,多此一举。
她人都在他怀里,周身一望无际,是湛蓝的海,她又能往哪去?
「回海底龙宫?」曾在书上读过,描绘得如真似幻,凭写书人想像,一入龙宫,光阴飞逝,再回家乡,十日变数年,故人已不识。
「那是你们人类的说法。」
方才,好似听他提及城名,只是她听得太含糊,被他那句「我不是人,我是龙子」,震傻了意识,没能确定海底龙宫的正确称呼。
「龙雕城,我们这么叫它。」他说。
龙骸,雪白坚硬,威武盘踞,光是一具骸骨便巨大吓人,由海沟一端C到远方,仿佛无止无境。越是接近,越感到一股震撼。
龙骸的全貌,相距仍远却已看得清楚,龙首、龙脊、龙肋、龙爪,无一不慑服人心。得名「龙骸城」,正因城镇筑于骨上,檐与往,沿看一根根龙骨,稳稳横亘、密密嵌封。
龙身为梁,龙口为门,有力的龙骨咆哮般大启,像要吞噬一切,那般嚣狂、那样霸气。
两排龙齿锋利如昔,不因漫长光阴侵蚀,而变得钝旧。
要由龙牙底下通行,需鼓足勇气,才能腿不发软,往前走去。
城门已在眼前,规律缩短距离的速度却放缓下来,因为太过明显,红枣仰首望向蒲牢。
蒲牢确实放慢驰速,甚至停止了脚步,定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表情铁青,眉,紧紧皱燮着。
她听见他啧了一声。
「……怎么会遇上她?!」口吻充满不耐。
顺着他目光看去,她看见一条大鱼游近龙雕城龙口,在抵达之前变成了姑娘,欢欣飞降城门,步伐雀跃,一蹦一跳入了城。
蒲牢拉着她,往一旁陡岐海峰闪去。
「你在躲人?」她有些明白了。
「人?不,是鲸。」他悴着。
红枣没见过鲸,白是不识,原来那条大鱼就是鲸呀,增长了见闻。
「那姑娘是鲸……你怕她?」
红枣被他越拉越远——往城的反方向——他这一路上,总捏着力道,无论是牵或抱,仿佛她身上带着电,每一回不经意碰触,都能察觉他手指动作放得很轻软,好似她多易碎、多不堪一
碰。
这还是他头一回,握她的手腕握得出劲。想当然耳,是鲸姑娘的缘故,让他紧张、反常,也顾不及放松手劲。好难想像,魁梧如他,会害怕一个小姑娘……
「怕,怕死了。」蒲牢不否认。
他被缠得很怕。
儿香进了城,龙骸城暂时回不去,他可不想自投罗网,让儿香撞个正着!
过门而不敢入,蒲牢偕同她,逃到城外两里的小镇。
小镇隶属龙骸城,并无他名,一般以外城称之,它位处僻静,得以远眺高处巨龙Z骸,却相距甚远。
「我们不回那座龙骨大城吗?」红枣问。
「过几天啦,现在先避风头。」
「那鲸姑娘看起来,并不可怕。」甚至称得上美丽。
「可不可怕又不是看脸。」他赏她白眼,那神情才叫「可怕」。
对,如果是看脸的话,你比鲸姑娘还骇人许多,该逃该躲的人,不是你。她完全同意。
想问「她有何可怕之外?」,又觉与自己无关,轮不到她多嘴,于是,红枣闭口不提,温驯地由着他带领,伫歇小镇。不少镇民见到他,面带笑容,纷纷行礼,蒲牢回以咧笑,摆摆手,要众人省去尊敬作揖。
他态度随兴,镇民好似也习以为常,神情不见怕恐,笑笑转身,继续去忙各自的事了。
第3章(2)
小镇房舍与陆路大不同,这儿不见园林造景,没有小桥流水,没有朱蔓碧瓦、雕梁画栋,只有最纯粹、最天然的海景。
一座座巨大螺屋,她感到无比新奇,指掌忍不住探去,抚上螺壁,感受它的纹理和触觉。
一丛丛不知名海草,有紫有红,有绿有蓝,甚至,有些是漂亮的金黄色,生满螺屋周遭,缀得鲜彩美丽。
叶片或弯弯、或卷卷、或圆如碗盘、或细若发丝,相当独特,备色缠叠生长,色泽缤纷,更有许多大小鱼儿穿梭其间,既忙碌,也悠哉。
她摸摸螺壳,碰碰海藻,连不是窜升的海泡,她都不放过。
好几颗泡泡溜得太快,她错失时机,不放弃再试,及时捉住其中一颗,即便它在她掌中破去,亦能引来她的笑容,浅浅的,并不明显,也没发出笑声,仅是眉宇,眼眸、唇畔,柔软了起来。
这些细微变化,蒲牢没有漏看。
他盯着她,一眨不眨,任何她脸上的起伏,他看得比谁都清楚。
发间精巧凤冠已卸,叮叮咚咚的珠花,更是一朵不剩,她答起来不累,他看了都嫌脖子酸。
累赘的嫁裳霞被,早在下潜深海之前遭他剥除。
再美的绸锦,泡了水重量加倍,不脱她哪能受得了?
如今的她,脂胭因落海而冲淡泰半,发髻散开,不再一丝不苟,长发随手扎成一束,因海潮波动,轻缓飘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