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好心情没持续多久,没几天就看她换回原先所穿整洁但缀满补钉的旧衣服和长 裤,对于他的询问,阿英只是支支吾吾地红了眼睛。
细心的观察之后,傅志邦从邻居那些太太的嘴脸中知道了真相。这也难怪,自己跟 她两个人孤男寡女地住在一栋房子里,省不得就是有些好事者要在那里蜚短流长的乱嚼 舌根。
那天打烊之后,他叫住了阿英,踌躇了半天才吞吞吐吐的把话说出来:「阿英,我 是个大老粗,年纪又一大把了。眼下看着是回不去老家,总得为往后盘算盘算,我这小 店面是值不了几个钱,但是要肯做的话,总饥不死的。」
阿英没有吭气儿,只是把头垂得低低的,手脚俐落地刷洗着锅子、盘子,静静地听 着他说话。
若是说到以前在军中吆喝那些小兵或出操,在在都难不到他,随便起个头他就可以 训他个一两个钟头,还意犹未尽。但是碰到这个节骨眼儿上,他就是憋半天也憋不出个 屁来,只得坐在一旁干著急的吹胡子瞪眼睛。
「妳……妳倒是说话啊!」逼急了他也只能催她了。
「说什么?」阿英仍没抬起头,闷着头地反问。
「说……说说看妳到底有没有这个意思啊!我们孤男寡女的住在一个屋檐下,人家 老是要讲闲话,我……我的意思是我没有老婆,妳也还没许配人家,所……如果有别的 中意人了,那也不打紧,我就把妳当妹子似的嫁出去,没关系的。」看到她头垂得更低 ,傅志邦慌了手脚地一再解释着自己的打算。
像是没听到他说的话似的,阿英只管使劲儿的刷着锅子,再将一篮篮的碗盘拖到后 面用木板简陋搭起的架上。
「阿英,妳心里有什么想法就说出来,否则我……」傅志邦急得口齿不清,含含糊 糊的搔着短短的五分头,有些困窘地瞅着她。
看她仍然没有动静,傅志邦心急之下倒也没想到男女授受不亲这档子事,他伸手扯 扯垂头不语的阿英。她猛然的抬起头,反倒教傅志邦大吃一惊。
「阿……阿英,妳怎么哭了呢?」慌了手脚的他,只能在原地尴尬地直搓着手。
「傅先生,我这条命都是你救回来的,你……我……如果你不要我,我就一辈子当 你的长工服侍你,我是决计不嫁别人。」阿英哭得梨花带雨抽抽噎噎地说着,还要跪下 去。
「这……这可使不得,快起来、快起来。」手忙脚乱地拉起阿英,但她仍是没有止 歇的用手背抹着直淌而下的滚滚泪珠。「我哪要妳当什么长工不长工的,就我光棍儿一 个人,我是怕耽误妳了啊!」
阿英逐渐平静下来,抽着气儿的盯着他瞧。「傅先生,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这条 命都是你的了。还是……还是傅先生认为我是个乡下人,配不上傅先生?」
「不,不,哪儿的话。阿英,妳这说的是哪门子的话,我孤家寡人到台湾来,年纪 又大妳一大把,妳就这么的跟了我,岂不是委屈妳……」傅志邦急得满脸通红的解释着 ,对于阿英,他是打心眼里的喜欢,这女孩勤快又伶俐。只是,由于彼此的年龄相差太 悬殊了,所以他一直没敢让那份情愫泄漏出来。
「傅先生,那些我都不在乎,我只要有个人可以依靠,有片屋顶可以遮雨挡风就好 了。而且,我现在已经是『卖』给你了,如果你不要我,我养父他们一定又会找上门要 抓我押去卖的。」阿英哀怨的盯着自己的手指,幽幽地叹了口气。
「妳怎么不跑呢?」
「跑?能跑到哪里去?我是个养女,养女有养女的命,除了认命认分之外,还能怎 么办?」
面前的阿英谈吐之间充满了乡下女人的认命,而想想自己到台湾也这么多年了,反 攻大陆已逐渐变成愈来愈遥远的梦想。想到自己年龄已大,却仍是孑然一身,他当下立 即做出了可能是他这一生最好的决定。
鞭炮声后,只在店面中简简单单的摆了几桌酒席,就这样结了婚。婚后阿英就如同 婚前般的勤快,而且陆陆续续生下了文彬和雁菱两个孩子,一家四口倒也其乐融融。
只是好景不长,在文彬十二岁,雁菱七岁时,阿英又再次怀孕,在医院检查出剧烈 腹痛是由于子宫外孕之际,她已经因为延迟送医而始死腹中,导致大量出血而死在送医 途中。
那天傍晚,在将近全黑了天际,坐在阿英的墓前,他看着流着鼻水蜷曲在怀中的雁 菱,还有蹲在墓碑前挖着泥巴玩的文彬他突然觉得肩上的重担又加重了几分。
而十几年的父兼母职下来,最教他感到欣慰的是一双儿女都颇为成材,没有辜负他 一番苦心。文彬退伍回来之后到一家汽车公司当工程师,常常奉派出国去参加大大小小 的会议,这回他就是到澳洲去开会。
而说起雁菱,那可不是他这个当爸爸的老王卖瓜自卖自夸了,打小雁菱在这街坊邻 居口中可是一等一的乖巧。她一毕了业就到文彬上班的那家汽车公司当会计,兄妹俩每 天一起上下班,让他放心不少。
「爸,你在想些什么啊?人家都已经叫你好几声了。」雁菱伸出张开的五指,夸张 地在他面前挥舞地说道。
缓缓回过神来,傅志邦宽容的咧嘴一笑。「没有什么,爸爸是想妳跟文彬都这么大 了,等妳嫁出去后,文彬也娶亲,爸爸就老了。」
「爸,你才不老呢,人家说人生七十才开始,你现在还只是小婴儿哩!」雁菱从背 后伸手搂住他的脖子将头抵在他眉头撒娇。
「去,去,妳这小丫头就是爱跟爸爸胡扯,快去准备准备,咱们去机场接妳哥哥去 。」
「嗯。」雁菱难掩兴奋之情,将手边的碗筷弄得叮当响之后,这才连跑带跳的往楼 上跑去。
「这丫头片子,长这么大个人了,还是毛毛躁躁的。」傅志邦嘴里念归念,手里倒 也没闲着的将洗碗槽里的碗盘都洗干净之后,这才唠唠叨叨的走出去。
※※※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高速公路上,雁菱睁大眼睛瞪着外头,心里的喜悦就像有群鼓胀 肚腩的青蛙般,正此起彼落地合唱着快乐的节奏,怦怦然地响个不停。
身旁的爸爸早已双眼合闭的梦周公去了,这是他的老习惯了,只要一坐到车子上, 数分钟内即可入睡。
雁菱甩甩脑后的马尾,从镜片般的玻璃反映中,她清楚地看到对面排的那个年轻男 子毫不掩饰的目光。那是对异性充满爱慕的眼神,她赧然地垂下眼睑,咬着唇发呆。
她明白那种神情的涵义,就如同她明白自己有着姣好的容貌一样。任谁都不能否认 傅雁菱的容颜是如此的美好,圆又有神的眼珠亮晃晃,直挺又秀气的鼻梁,高耸的额配 上略方而有型的唇,自幼她就时常被误认为是混血儿。
而最令人恻目的是她浅琥珀色的长发,混杂粟褐色的平顺发丝飘飘然地垂侧脸庞。 加诸以上几点,使她自年幼时起即时常接收到那种讯息。
但对初长的雁菱而言,爱情之于她是如裹着五彩糖衣的糖果般的吸引她,但却没有 勇气伸手用力抓一把。因为她来自如此辛苦孤单的家庭,她明白世界没有白吃的午餐, 所有的获得必然伴随着付出,只是时间的早晚而已。
现在对傅雁菱而言,最重要的是好好的赚钱。爸爸为了她们兄妹已经操劳得全身都 是病,年纪也一大把了,所以她一毕业就暗暗立誓:一定要努力赚钱,让爸爸过过好日 子。
车子从南崁流下交通道,看着那几栋矗立在那里青绿色的大楼,她瞇起眼睛地打量 着那上头闪亮的航空公司名字。车子走走停停,雁菱忍不住一再举起手腕,计算着时间 。
往常文彬都会事先通知他到达的班机和抵达时间,但很奇怪的,他这回并未打电话 回来,手中的时刻和班机号码还是她打电话到公司去问出来的。
哥哥可能太忙了吧!雁菱在车子绕过一个大弯道而朝航站大厦驶去之际,如此的告 诉自己。
「爸,起来啦,已经到站了。」她轻轻地推推身旁的爸爸,低着嗓门叫醒他。
打着大大的呵欠,傅志邦伸伸懒腰。「已经到机场啦,丫头,咱们有没有迟到?」
「没有,我们先到入境那头坐着等哥哥吧!」雁菱拉着老父朝入境大厅走过去,里 头早已经是黑压压的一片人头,看着电子告示板上密密麻麻的班机时刻表,雁菱已经感 受到那股跃跃欲试的兴奋在心中发酵。
「爸,你坐在这里看电视屏幕,我到前面去等。」雁菱说着就要往前面的人堆中挤 过去,但父亲却拉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