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服地嘟嘴。[为什幺不能?]
他挫折地垂下脑袋,这才想起她这家伙本来就完全在状况外,智力与凯蒂猫、布丁狗不相上下。
[因为常务董事是我舅舅。]
[耶?]自家人偷自家人的钱?[所以你妈从美国飞来台湾打算向大家道歉啰?]
[道你个大头鬼!我妈最宠信我舅舅,她哪会相信哥的那些鬼话。]
[不然她想怎样?]大家卷起袖子,到外头?
以撒懊恼呻吟,不知是感慨自己有个窝囊舅舅,还是感慨于自己竟要在此辅导智障儿童。[大小姐,你知道代罪羔羊是什幺意思吗?]
[知道啊,就找一个无辜的出来顶罪,给大家泄愤嘛。]
[对,那头羊,就是你的安阳。]
[喔。]
她闲楞半晌,才突然吓到跳脚,花容失色。
[为什幺要安阳顶罪?]她老公又没做什幺!
[因为他﹃曾经﹄负责管财务。]
[可是、可是……]
以撒率性的痞相渐渐凝重,眉心深锁,久久不化。
[以撒?]怎幺了?脸色不太好喔。[你要不要坐一下?你额头都冒冷汗了。]
妈回到台湾来了。妈今晚就会抵达台北。妈什幺也不通知地就临时飞到台湾来……
[以撒?]状况不对,她马上大喊。[安阳!安阳,你赶快过来!]
叫老哥过来做什幺?嫌他现在要忙的事还不够多吗?
[喂、喂!以撒!]
他完全失去意识前,仍满头青筋地不爽暗咒。干嘛这幺柔嫩的小手老是用来打他的俊脸,她就不能偶尔安抚一下吗?或者娇柔无依地勾上他的颈项也不错,或者……嗯嗯嗯。
以撒少爷,人家是希望你振作一点,你怎幺只振作[那里]咧?
第九章
APHRODITE,阿弗黛蒂,希腊的女神,掌管爱与美,也是爱与美的化身。罗马神话称她为维纳斯。
看来这回,爱与美的女神是在劫难逃了。
大床上的睡美男边想边皱眉,皱到脸都绷成一团时,蓦然清醒。
[我怎幺在这里?]以撒愕然,瘫在床上大瞠呆眼。
[妈已经到家了。我想你可能还没准备好要跟她碰面,就带你到我这里。]安阳垂睨手表,晚上十点多。
他们俩都很清楚,老妈绝不会踏上安阳的领土或拨他的电话。要躲她,最安全的避难所就是安阳家。
[你的药。]
以撒勉强咬牙切齿,撑肘坐起,胡乱吞吃一阵,又倒头瘫平。[乐乐呢?]
[在隔壁那栋。]
[你们还真的在搞新婚分居生活?]
[你希望我放她进来玩照顾病人的游戏?]安阳淡漠地沉坐床边单人沙发内,一面看顾老弟,一面看财经杂志。[我很乐意跟她换手,就看你愿不愿意被她玩了。]
以撒发凉地咽咽喉头,觉得跟乐乐活泼的破坏力相较,自己尚嫌娇弱。
但是老哥的豁达有些反常……
等他瞄到安阳脚边的一堆空酒罐和手上还在啜饮的海尼根,他就了了。有够好笑,只不过因为老妈的驾到,他们兄弟俩就会不自觉地各嗑各的[药]。
老爸的拍卖公司半年前惊传营运危机,所幸他人面够广,多得是生死至交的拜把,才靠着老友牵线抢到张女士这位收藏丰富的宝贵靠山,替她筹办专门艺品拍卖。去年十月小办一场测试市场反应的预展酒会,果然探对门路,得到热烈回响,各方皆看好二○○叁年二月下旬正式上场的拍卖会。
现在可好,起死回生的拍卖会开办前一秒,他们又得全体再死一次……
[你是什幺时候发现舅舅卷款潜逃的?]以撒空洞仰望着弥漫南欧风情的天花板。
一室幽微而柔和的昏黄灯光,像隐约的炉火,温暖宁静。而他们此刻要背负的难题,巨大而刚冷,冻彻心扉,连血液都快为之凝结。
[我接手拍卖会的时候发现的。]他仰头饮尽,漠然吐息。如果不是当时被乐乐激怒,一气之下接手拍卖事宜,他可能要等到安家整个财务丑闻上报了才会知道。
[妈的……]以撒烦到内脏抽痛,俊容狰狞。[我卖掉大楼,收掉工作室,手上的有价证券全脱手了,到处拉下脸皮求贷款,只差没去标会。好不容易筹到的资金,就这样给舅舅全部污走。]
安阳视而不见地冷睨搁在大腿上的杂志,静默半晌,就又伸手开了罐海尼根,一口气灌掉大半。
[你现在手边还剩多少?]以撒清楚得很,被污走的钱中有近半数是老哥暗暗卖血集资而来的,或许他还能再周转一些……
[上次那一笔,已经筹得我连这栋房子都抵押出去。你认为我还会剩多少?]
靠,跟他一样惨到爆。[现在怎幺办?]
[不知道。]
APHRODITE真要收尾收得这幺惨吗?
以撒这才有点了解老哥为何坚持一定要把这场拍卖做到最好,执着到几乎众叛亲离,把所有参与者惹毛。
[你跟乐乐讲那件事了吗?]
安阳拧眉,揉了揉鼻梁。
[还没。]他几次都想跟她摊牌,却老是在她面前临场改口,啥也没说。
[喂,既然你都醉成这样,我人也挂了,就乘机敞开来说吧。]反正过后大家仍可保持冷淡立场,死不认帐,免得尴尬。
[说什幺?]
[你要是垮了,乐乐怎幺办?]
[跟我一起垮。]夫唱妇随。
[你也太狠了吧。]牵连无辜。[不管她家现在的经济状况如何,好歹也是被人当千金小姐宝贝大的。]
[话不是我说的,是她自己这样响应。]
[啊?]
[带你回我这里的途中,我已经跟她把最糟的状况讲明。]
有种。[她怎幺说?]
[叫我快去超市抢购科学面,还有她要的果汁──囤积必备粮食。]他等以撒爆笑到一个段落,才淡漠递上一张猪形小卡片。[然后她在那团小包包里面胡乱翻找半天,选出这张给我。]
以撒岔气,按着肚子颤颤接过来细看。先是不解,而后攒眉,认真,深思,困惑,总结为不可理喻的神色。
[这是什幺鬼画符?]怎幺参都参不透。
[那是乐乐手工自制的名片。你看的那面是图标作息表,看不懂表示你理性功能十分正常。]若看得懂,就得怀疑自己的精神状况。[她要我看的是背后那一面。]
一翻过去,以撒就庆幸自己是躺在床上观赏。否则一天当面昏倒两次,有害心理健康。
[这一团团是什幺东西?她在试原子笔有没有水吗?]
[那是她装饰过度的文字。]不用怀疑,就是国字。
以撒不愧生在艺术世家,脑袋操作系统稍一转换,立刻了然,好笑地朗读──
[我知道怎样处卑贱,也知道怎样处丰富。或饱足,或饥饿,或有余,或缺乏,随事随在,我都得了秘诀。]
悠哉的笑容渐渐怔下来,化为再一次宁静的浏览。来来回回,在简简单单的字里行间,读到灵魂深邃的触动,隐隐约约,让他一时无法回神。
[不错嘛。]他无力地挤个潇洒笑容,伸指递还卡片。[没想到她还会作文。]
[这是经句,她从圣经中抄来的。]
以撒漠然溜开视线,不太想面对兄弟间被母亲挖出的这道鸿沟。
他知道老哥学生时代,在阅读中外经典时意外发现圣经中[以撒]代表的另一个意思,受了很严重的挫击。
母亲虽然始终对两兄弟一样地温婉可亲,这杀人不见血的一记暗招,却狠狠撕裂安阳对她单纯而诚摰的母子之情。
他是外面生的,母亲心底根本就不认他这个儿子。
她温柔的笑容,温柔的呼唤,温柔的拍抚,温柔的叮咛,二十几年的表面功夫,竟在他心中尚存一丝希望、学成归国后冷冽揭破──
安家对你已尽到养育的职责,你是否也能做个知好歹的人?
他永远忘不掉母亲那时的温柔笑容有多冰冷。
他愿意死在她面前证明他对安家绝无野心,他只是甘愿为安家的事业尽一己之力。虽然他没有以撒那种天生敏锐的艺术本能,但他可以去学习艺术行政,全力支持执行上所需的技能。他想的只有这些,别无所图。
你有什幺值得我信任的呢?
你能用你的一辈子证明给我看你真的那幺别无所图吗?
母亲淡淡柔柔地笑吟这些话时,是他这辈子第一次体会到什幺叫泪水从眼眶里掉出来的感觉。真的是掉出来,而不是流下来。他甚至都还记得垂望自己滴上热泪的双手时,那阵错愕。
妈妈,你不是信基督的吗?为什幺会这样狠手杀你儿子的灵魂?
妈妈?
他从此痛恨圣经、痛恨基督徒、痛恨宗教的虚伪与信徒内心的丑陋。不要讲什幺狗屁人生大道理,少跟他扯什幺神爱世人、信祂得永生,那些全是自我麻醉的精神鸦片,愚弄世人的满口谎言。虽然有上帝做他们胡说八道的靠山,但他绝不再让这些披着羊皮的恶狼张牙舞爪撕裂他!他会极尽全力,扭断任何一只企图朝他伸来的毒爪!